留住老手艺里的乡愁》系列报道之十：“滴水不漏”的箍桶匠
在以前，不管是城里还是，凡装水的器具除坛坛罐罐外，基本上都是木制的，人们早晨睁开眼睛从洗脸开始，直到晚上睡觉，无论是生活还是生产，一刻也离不开箍桶匠箍出来的各种用具。
听父辈们讲，以前村里经常会有箍桶匠上门箍桶。他们都挑个椭圆形的木制箍桶担，高40厘米左右，盖子一半固定，另一半可以，里面装着箍桶用的各式刨、，一走村串户地喊“箍桶哦~~箍桶哦~~”，在哪家揽着了活，他就放下担子，从里面取出家伙，合上盖子直接坐在干起活来。
箍桶匠这个职业在中国已经有了几千年历史，而如今，曾经熟悉的吆喝声，随着塑料、五金制品的出现，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这门手艺目前已“濒危”。
没有店名的箍桶店
初见崔允炉，他正在店里制作浴盆底板。椭圆形的木板已具雏形，崔允炉小心翼翼地将木板贴着机床修整，风扇呼呼地吹，锯末漫天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见有人上门，他关停机器，热情地上前揽客：“要买什么呀？看看吧。”他的店面位于望洋和下桥的交叉点附近，没有店名，相邻的店面也都是老行当，弹棉花和做竹器。三间店面都有些破旧，很不起眼，甚至有种穿越回上世纪的感觉。崔允炉的店面不到20平方米，门口堆放着大量木料，店内叠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木锅盖、洗脚桶、脚盆、浴桶、吊桶等木制器具的成品。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杉木香。店面小，木器具体积大，为了摆放更多样品，他还用竹片在店内架了个半层。店正中是一台木工机床，旁边一张木凳刨，约有80厘米长，12厘米宽，看上去颇像一条长凳。刨子一头高，一头低，而且刨口是朝上的。他说，制作圆形木器的大刨子就得这样。地面上全是刨花和木屑，之中还散落着不少箍桶工具，客人进门后几乎“无立足之地”。
再看崔允炉，从头到脚全是白粉粉的锯末，头发被锯末染成了花白，衣服和裤子已失了本色：“做我们这个生活，哪里能穿好衣服？”听说记者要要采访，他爽快地答应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腼腆地说。
今年55岁的崔允炉从高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起了箍桶手艺，至今已经27年了。“我父亲崔以础今年已经85岁了，当初他可是临海有名的箍桶匠。”说起学艺初衷，他言语里满是对父亲的，“父亲生我兄弟两个儿子，我兄弟当初高复了一年，考上了师范，成了一名教师。而我学习成绩本来不错，但高考失利，没有去读高复班。当时父亲因为手艺好，订单非常多，我看别的手艺都不如箍桶挣钱，就跟他学起了手艺。”
据崔允炉介绍，他的父亲13岁就跟着师傅学手艺，15岁就出师独自接单，而且他制作的木桶非常受欢迎。“父亲兄弟总共六个，他排老二。学手艺也是为了帮助家里解决生计问题。出师后，他便成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幼的崔以础日夜赶工制作木锅盖、吊桶等，再由他的父亲挑到市集上售卖，所赚的钱维系一家吃用。随着年岁增长，崔以础制作的木桶住了时间的，口碑越来越响，回头客越来越多，上门的学徒也排成了队。
“我父亲带过几个徒弟我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他可以指挥很多人。我也是父亲的徒弟，从原料木材的选取到木桶的制作、销售，每一环节都由父亲手把手传授。学徒三年才能出师。我20多岁的时候终于有了第一个学徒，然而当时塑料桶、五金制品已经开始流行。箍桶生意惨淡，一个月也没几单生意，我的徒弟熬不住了，还不满两年就弃学改行了。没想到我的第一个徒弟成了最后一个徒弟，而且还没出师。”回忆过往，崔允炉忍不住叹气摇头。从小耳濡目染，又得父亲真传，崔允炉对自己的箍桶手艺很有自信，可惜生不逢时。为了生计，他到工地干过几年，可觉着放着一门手艺不用太浪费，又回到临海，在永丰更楼开了一间箍桶店。然而经营数年，效益有限，不得已他又关店到上海闯荡。“那一年，我在上海给一个白水打工，他是卖沙发的，不过当时足浴非常流行，店里配套售卖洗脚桶、脚盆。我就负责制作洗脚桶、洗脚盆。”那年的生意真是太好了，不知道制作的多少个洗脚桶、洗脚盆，崔允炉嗅到了其中的商机，毅然回临海，在望洋开了这家箍桶店。时光荏苒，一晃今年已经是第15个年头了。
“为什么没有店名呢？”“你见过临海城区还有别的箍桶店吗？都没了，就我了，如果我手艺没学精的话，我也改行不干了。”
满载祝福的手作
旧时，无论城市或乡村，无论富贵人家或平民百姓，女儿出嫁时必备的嫁妆中一半以上都是木桶，如存放糖果点心等用的桶盘、洗脚用的脚盆、打水用的吊桶、洗衣用的捣衣盆、揉粉制面的揉粉桶、生孩子用的高脚桶等。此风在江南一带尤其兴盛。“多的人家一套要做二十几件，少的也要十多件，即使家里再穷也要配齐揉粉桶等生活必需品。”说起箍桶的繁盛时期，崔允炉声音也高了几度，他跟着父亲学艺的那几年可以说得上是生意的顶峰时期。
采访过程中，崔允炉一直强调他是“圆木”，与搞建筑装修的“方木”不一样，因为箍桶匠做的东西都是圆的。当年箍桶匠算是个热门行当，地位也比普通木匠要稍微高一些。“那时候我父亲做一天的工钱比普通木匠还要高。”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城乡几乎仍处于木制品时代，老辈人使用的这些盆盆桶桶，多数是姑娘时出嫁的陪嫁品，通常要用红漆，至少也要上桐油。那时候，要置备这套生活用具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每个木桶里面都承载着娘家人对出嫁女一生的祝福，所以用起来很是仔细。而使用什么样的桶箍可以从中反映出这户人家的生活水平。桶箍分成三六九等，最好的是铜箍，铁箍次之，最差的要算竹箍。
采访时，正好遇上一个客人拿着一对担篮上门修理。“老师傅，你帮我看看，这个能修吗？问了好几个卖木锅盖的，都说只有你这里能修。”崔允炉仔细检查着这对担篮，虽然用的是木箍，可是制作非常精美，盖子上还有铜饰，因为时间久远，铜饰已完全氧化变黑。总体来说保养得很好，不过底部和中间的木箍有些霉烂。“你这个箍只是装饰作用，箍不箍都不碍事。”“我知道，就想给它修一修换个铜箍，好看一点，耐用一点，不用修来修去。”“不搭界，用竹箍也能用上好几十年呢。我这没有铜箍。”“那我去桥买铜箍，你帮我修一下吧。”“好的，你下次直接拿过来吧。”客人来去有些匆忙，虽不知道这对担篮背后有什么故事，但看得出来这对担篮是他的珍爱之物。
箍桶，“箍”是手艺的精髓所在。箍，实则“捆”也。章炳麟《新方言释器》云“《广雅》：今人以绳束物曰捆，以金束物曰锅（俗称箍）。箍桶亦其一矣”。箍桶，就是用竹篾圈或铅丝圈将破漏或爆散的木桶重新束紧修复，其技艺主要在于“箍”而不在于“制”。
崔允炉说自己虽然是个箍桶匠，但从未走街串巷，所以制作多于修理。客户像这样拿着老物件上门求修理的情况并不多，但有些人就是喜欢这种老物件，而且越老越好。“东湖博物馆有个工作人员经常到各地搜寻这种因为破损被露天丢弃的老物件，然后自己掏腰包到我这里修，现在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木制桶、盆基本都是我修的。”
老手艺新行当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的生活习惯发生了改变，婚俗也随之改变。原先作为嫁妆标配的木桶系列渐渐无人问津。不过，近几年乡村旅游的发展迅猛，很多农家乐开始定制饭蒸饭桶。而足浴、药浴等因为符合人们的养生，从进入21世纪后便兴盛不衰。崔允炉也根据市场需求及时调整了箍桶种类。如今，店里主打洗脚桶、脚盆、浴桶、浴盆和木锅盖，同时也接受“私人定制”木桶。
他从后屋翻出一个木制马桶，向记者介绍：“以前没有通自来水，水桶马桶都是生活必需品，也最畅销。杉木最适合做水桶，遇水膨胀，不易变形，越用越紧。”进入21世纪后，原先需求量最大的马桶，变得少有人问津，“原先用马桶的人家，大多用上了抽水马桶。”眼前这只作为样品的马桶已经漆了红漆，虽然未经使用，但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这个用不到了，但有些老派人家嫁女儿还会到我这里定制一个迷你版的小马桶，古话说子孙桶，寓意多子多福。”
一个木桶看似简单，实际上要经过削板、钻孔、拼接、套箍、加底板等四十多道工序。首先要将木块锯成大小相同的木条，再用板凳刨将木条刨出特别的弧度，推刨”是最关键的一步，大小不一样的桶，所需的弧度是不一样的。每块木板的大小、角度都不相同，拿刨子刨的时候需要根据桶的直径，把每块木板都刨成刚刚好的角度和尺寸，这样拼接起来才是一个圆形的桶，而这个过程没有任何的计算公式和数值参考，完全靠眼神、手法、判断力和经验。然后将这些木条用削好的竹销连接。用竹销为的是不让木桶生锈腐蚀，每一枚竹销长约6厘米，宽约5毫米。“过去钻眼拼接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崔允炉拿出一个桑木杵钻，比划道，“以前用这个钻眼，弄完后手都抬不起来。现在有电钻方便多了。”
他告诉记者，圆作、箍桶技术含量很高，几十块弧形板，既不用胶粘，也不用铁钉，就可以做到滴水不漏。这需要时间的，一个月两个月，根本就学不会。三年五年学下来，也只会做一些简单的家什。用于箍桶的工具也特别多，像刨子就有内圆刨、起底刨、平短刨、座刨、抽刨、蟹壳刨、滚刨、斜刨、洋钿刨、龙凤刨；锯子就有粗齿锯、细齿锯、细长锯、爬锯、洋钿锯；凿子还有斜凿、圆板凿、小板凿、圆凿以及各种榔头、斧子、钻头等，举不胜举。“现在铁匠也少了，箍桶工具要是坏了，买也没地方买，可少一样都箍不了桶。”崔允炉从木屑中拣出几样刨说道，因为买不到，所以这几样都是他自己买来生铁打磨的。物以稀为贵，这套工具在他眼里意义非凡：“绝对都可以进博物馆。”
“完整的箍桶制作遵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步骤流程。制作桶盘这样的小件，一般的箍桶匠需要半天左右时间，而脚桶、浴桶这样的大件，需要更久。”说话间，崔允炉随手拿过一个小巧可爱的饭蒸半成品，坐到木凳刨上向记者演示打箍，“别看上铁箍容易，好像只要往下敲就行，光要敲得匀称、不歪斜，最起码要练三个月。”
随着足浴市场火爆，机械制桶逐渐兴起，可崔允炉依旧手工制作。“机械做的木桶，箍是用胶水和钉子固定，有问题修不起来，但手工做的不同，木桶四周收缩松散了，可以把桶箍往上提，一般问题都能解决。”
崔允炉是个爱钻研的人。仙居人拿来一个添饭桶维修，虽然临海没有这种东西，可他看几眼就知道怎么修，还依样画葫芦制作了一个放店里当样品。乡村游受欢迎，他就做几个木制蜂桶、鞋桶以开辟农家乐的市场。在他的店门口，还摆放着几盆盆栽。古朴的木制花盆显得格外有创意。“都是我用下脚料做的。我下半年就要住进新房了，做几个花盆，放新房里种兰花、种水仙当装饰。有好几个客人过都想要买，可我不想卖。”于他而言，钱不是他老手艺的第一因素了，“就是觉得不能把这手艺浪费了。”
箍木桶是个纯手工的技术活儿，不过，这个行当赚钱却不多。“店里最贵的浴桶也不过1300元上下，费时费力又脏。现在的老箍桶匠都不想做了，年轻人也不愿意学，是因的挣不到钱”。
他的儿子也不愿意学这门手艺，他说，这门手艺将来也许会失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