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婚俗》第六部分——故事篇
:梁海潮,中国微篇文学研究会理事,省作协会员。近两年主攻小小说创作,在《百花园》、《小小说月报》、《作家与社会》、《长江文艺》、《热风》、《芒种》、《河南劳动》、《瀚海潮》、《郑州晚报》、《武汉晚报》、《宜春日报》、《沧洲日报》、《洛阳日报》、《周口日报》、《长沙晚报》、《南方农民报》、《潮州日报》、《巩义报》等80余家公开报刊发表小小说百余篇,20多篇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先刊》转载。著有小小说集《人生》。现供职于河南省登封市文化馆《中岳》社。女友丽丽是别人介绍的,长得花一样没得挑剔。两个人商量着准备结婚的时候,忽然对丽丽说:咱得立一个结婚合同。丽丽吃了一惊,眼瞪得铜铃似的说:啥结婚合同?不是到民政局登记登记,发个结婚证就了?说:问题是现在好多人还不懂婚姻法,婚后许多方面不能依法而行,结婚证成了例行公事。我与你立结婚合同,实际是想把婚姻法具体落实成个人行为,真正做到婚姻男女平等。却一本正经地解释说:结婚合同其实就是把你我财产、义务、责任、等一条一条列出来,都按合同办事,互不违约。丽丽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哟,没结婚就跟我约法三章戴个紧箍咒哇?你说说,违约怎样?不违约又怎样?说:合同是咱共同协商订立的,不违约继续过日子,违约就散伙呗。丽丽见越说越认真,才明白他不是在儿戏,便怪怪地瞅着大半天,末了也严肃地说:这事我得跟我爹妈商量商量。
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把好一顿数落:你这孩子尽馊主意,自古至今,夜班见过结婚立合同?还没结婚就想着离婚?几年学让你白上了!说:我跟她立合同并非坏事,如果我们合得来,一辈子和和睦睦白头到老,一旦合不来,谁也不耽误谁的青春,那才叫好合好散哩,免得没感情也得捆一辈子,中老年又闹着离婚。父母脸色一黑说:放你的狗屁!立马向丽丽赔罪去!犟脾气了上来了,顶撞说:我有什么罪?她不接受这条件我就不与她结婚。
丽丽父母对要村里人说:俺不能把闺女嫁给一个神经病。照他这么说,国家婚姻法不是白定了?遂把丽丽寻了个有权有钱的嫁过去,这是后话。
儿大不由爷,固执,怎么劝也不行,父母气得没办法,就对说:你的事永不再管,看你会结个什么茧儿!
的婚事被耽搁下来。自此再没媒人来给提亲。村里人的眼里也都生满了芒刺,觉得这孩子不正常。年龄不饶人,眼看老大不小,心里也有些急,拿钱在、、作广告,几乎石沉大海。村里人笑着说:怕是一辈子难找到“知音”了。
无独有偶,忽然有一天,一个叫鸽的邻村姑娘来找,说她看了的征婚,感到很特别,愿意与签订结婚合同。村里人说: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咋又来一个神经病哇?
鸽姑娘长和不俊但不也丑,说话知书达理挺有礼貌。对别人的议论不予理睬,高兴得心花怒放,但他们只签了一年期限的合同。鸽姑娘说:我冒着风险来找你,是因为咱俩有共识,越是这样,越得珍惜。你我如果有缘份,一年到头继续续合同,如果不行,合同到期就完,免得耽误各自的青春。他们还把合同拿公证处给予了公证。乡亲们说:弯对住瓢切菜,这姑娘怕是不愿与过一辈子啊,咱就等着看好戏吧。
谁知鸽姑娘和都是有志气的人,他们承包了村里二十亩水浇地搞塑料大棚,像经营企业似的分工明确,按劳取酬,从没因财产红过脸。但他们都能按合同履行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就连吃喝拉撒睡这些日常生活也按章办事有条有理;双方老人赡养由两人共同承担。还不断与鸽姑娘一起去探望岳父岳母,鸽姑娘对公婆更是少有的孝敬。不久鸽姑娘怀了孕,又是买孕宝,又是买太太口服液,照顾各无微不至。村里人说:这事还真叫怪了。
合同到期那天,恰巧赶上鸽姑娘生产,鸽姑娘说:经过一年的共同生活,你是个有的人,我愿与你续合同。说:你不仅是家里的贤内助,还是我事业上的好帮手,我也愿续。于是他们的结婚合同又续了一年。这时候,原来的女友丽丽却服毒了。她老公——那位包养了个二奶,想明一个暗一个,缠着拖着不与丽凡离婚,还仗着通关节,让丽丽办不成手续,丽丽闹了多次也不起作用。
而和鸽姑娘的合同就这样一年一年续下来,直到现在也没解除。可和鸽姑娘都说:我们一旦感情破裂,随时都可能解除合同的。说得很轻松,好像他们在相互打工似的。后来有年轻人找着他们,想讨一份合同看看,和鸽姑娘说:这怎么能随便示人呢?你们如果真想知道,去找老梁呀。老梁是谁。老梁就是写这篇小说的那个人呀。
今年雨雪旺,年二十九还迷迷离离飘着雪花。玉林天不亮就悄悄到六七里远的大雷沟村找玉宽老表来了。玉宽正在花轿。玉林说:今天还有人结婚?玉宽说:年里就剩这一个“好”了,再出去挣俩碎银子吧。玉林连忙帮玉宽轿什,边边说:老表这几年扎乘花轿,还真赶上了趟子。说着拿烟让玉宽抽。其他轿夫都是玉宽临时雇用的,玉林把烟一个一个地让。这当儿,一辆农用车突突地开来接轿子。玉宽和轿夫们开始往车上装东西,玉林嘴张了张,干咳几声,对玉宽说:老表,我今个没事,跟你抬一天花轿吧?玉宽听了这话,一双小眼儿把玉林瞅了又瞅,小声说:你会干这不能干?玉宽说:你是老师呀。玉林小声说:去!别瞎嚷嚷。玉林说着,便扒住车帮上了车。
玉林是山窝村唯一的民办教师。山窝太穷,山太高太陡,几十年没人愿来。玉林高中毕业就回山窝教书。玉林不能让山窝的孩娃没书读。看着孩子们一茬茬从山窝走出去,玉林心里就充满了幸福,但玉林每月只能领到乡里发给的100元工资。100元工资还常常拖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玉林的妻子不争气,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喘得断气儿,玉林为给妻治病,几乎把村子借遍了。学校放年假后,他了家里那头猪,按欠钱多少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猪肉。他知道乡亲们不会向他讨账,可乡亲们挣钱也不容易,虽然山窝村县报上早上已报道成了小康村,但谁都明白,那是上级逼着村干部哄上级哩。他玉林不能不识好歹,欠乡亲的说啥年前也得还上。这样一来,他连过年给妻儿们添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了。眼看就要过年,玉林一点年货还没办呢。
轿是四人抬的花轿。这地方,抬轿是被人小瞅的营生,民间流传着“学会武艺不压身,学会抬轿压终身”的顺口溜。可即使抬轿的也比他玉林老师收入多得多啊。玉林开初怕遇见熟人,躲躲闪闪的。玉宽也看出了玉林的心思,只让他在人少的地方替替肩。花轿在小镇是比较赢人的,跳跃的色彩和嘹亮的唢呐招徕络绎不绝的人群。大人小孩都在一浪一浪吆喝:闪得高点,再高点,并在中间摆根板凳,要求轿夫像戏上的演员一样表演,连主人也撺掇说:闪吧,闪好了加钱。正值,玉林本不愿接替的,可看着老表他们累成了骡子,再不好意思躲在一旁,只好接过玉宽的轿杆抬。忽然就有人认出来说:哎——,那不是玉林老师吗?是啊,玉林老师咋也来抬轿了?
这时候,玉林整个脑子像一团乱了窝的蜂,嗡嗡直响,血呼啦啦全涌到脸和脖子上。他反复自己,现在你不是站在讲坛上的教师,你是一个抬轿的轿夫,妻儿们还等着你挣钱回去买年货呐。抬吧,抬吧,玉林,你就把花轿闪成众人的喝彩吧。玉林一直耷着头,想到这儿,他把头抬起来,迅速扫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却像一簇一簇的阳光,眩得玉林满眼模糊。
唢呐吹起了《抬花轿》,玉林稳住脚步,跟着音乐节拍,由慢到快,由低到高抬起来。抬轿也是一种技术,脚步是有弹性的。玉林是教师,当然懂得乐理,他很快掌握了技艺,起伏进退有度,快慢缓急有序,还按《抬花轿》里的剧情,做出上坡、下坡、过河等情节,把花轿抛得像个飞舞的蝴蝶,博得众人一阵阵叫好。玉宽开初以为玉林会丢丑的,心里捏着一把汗,想不到他竟比自己这个老轿夫抬得还漂亮。玉宽想:如果玉林老表不当教师,也扎乘花轿,生意事实上比他玉宽还好。
那一天,玉林的内衣被汗溻得能拧出水来,一团一团热气在他头上蒸发,汗流进眼睛里,糙得双目生疼难睁,怎么擦也擦不干。花轿到家的时候,走出花轿的新娘掀掉红盖头,深深给玉林鞠了一躬。这是对出色轿夫最高的嘉,主人是要发给赏钱的。玉林却红得像一团火,险些喊出新娘的名字。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任幸福的辛酸在胸腔里碰撞。
那一天,玉林挣了双倍的钱。当他捏着40元人民币回到村里的时候,谁家小孩已在村头场子上放响了除夕的爆竹。玉林陡然想起来,今年是小年,腊月没有年三十。
名单一公布,国象失线的风筝没了主意。国预感到他与倩的事没准要泡。倩一直在家待业。国找倩商量,倩却说:就,料不定再找份工作,比上班还强哩。国好,一巴掌拍在胸脯上,对倩说:不赚万儿八千,不来见你。很有背水一战的豪气。
国急出一嘴火泡,后悔太晚了,早知有这一天,前几年就下海练摊,怕现在也成了不老小的老板。这么想着,忽瞟见好友营。营穿着“”,脖里悠着“金利来”,样子极潇洒。国怕见面难堪,想躲,营却跑过来跟他招呼。国脸就红了,说营你混海了。营说,这多年你还是老样子,结婚了吗?国苦笑一下:婚没结,却了。营说国你干脆跟我做经纪吧,不扎本,恶赚。营看国一脸迷茫,就解释说,无非给那些有钱爷们介绍个花钱地方,让他美容桑拿什么的,票子就拔了,见月弄个三千两千的玩一样。国说是中介公司吗?营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国心里痒痒的。国试着给一个开矿发了朋友打个电话,那朋友笑着说:国让我去桑拿吗?小姐靓不靓?别弄些次等品让哥们恶心。国觉得有希望,在电话里好一阵猛吹。
第二天,营给国了50元,国有点难以置信。营说:我没骗你吧?好好干,比啥都强。国想去营的美容店看看,营了。营说:放心,服务绝对一流。
国和营始终保持单线联系。一个月过去,国挣了近两千,胜上四个月班。一天,国请营喝酒,营三喝两喝便醉了。营说:走,跟哥们看、看去。
营似醉非醉的,把国领到了一个密室内。营说这生意其实叫拉、拉皮条。国吃了一惊,问:你不是说美容吗?美容?那、那是。国说这犯法呀。营嗝出一股酒气,嘎声笑道:都啥时代了,真、真呆。不瞒你说,那些头、头儿们还常来泡妞呢。国心有些冷,说你不怕犯罪吗?犯罪?营趔趔趄趄打开电视机、放映机、国惊得不敢看画面。营说:这就是证、,有朝一日,我让他们在我面前当、当孙子。国明白营暗里装有器,隐隐感到营有些。营说这叫手段,如今混事,得留一手。又说:想看不?今儿你拉那客,正、正在上边做好呢。营一动,屏幕上果然出现一对男女床上的画面。那女的动作很。细看那女子,国头嗡一声晕劂过去。女子不是别人,是倩。
一日,国偶然在街上遇上倩,倩鲜亮亮的,老远老远浓香扑鼻。倩问国:找到工作了吗?国说找到了。啥工作?国说:卖脸哩。甩身走了。
那天山雀割好大一捆草,扛不动,就坐草捆上看兵种菜。兵锄地的姿势象弓,一弯一弯的。山雀觉得好笑,笑声象雀儿的呢喃。兵抬头一看,脸腾地红了。兵说:“割草呀?”山雀说:“锄地呀?”兵放下锄,过来帮山雀扛那捆草。山雀说:“我能扛呢。”却还是让兵帮着扛回了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山雀去割草,兵去看书、种菜,他们每天相见,相互对视着笑。兵说:“给本书看吗?”山雀摆摆手:“俺得割草哩。”身子蝴蝶一样在坡上飞。
那年夏天,村小学被雨淋塌了,小学女教师砸进去。部队赶去抢救,是那兵把女教师救出来,一直背到营部医院。山雀就恨自己怎不是那女教师呢。
部队帮村里修建学校,山雀往房上递瓦,兵在房上接。山雀快乐得象一只雀儿。忽然兵一个闪失从房上摔下来,山雀尖叫了一声。
山雀还是去营部对着那圪塔割草。山雀见到的不是那个兵。山雀就有了脾气,常用恶声顶撞瞎娘傻哥。部队纪律严,山雀进不得军营。山雀想给那兵写封信,却不会写,请女教师,又不好意思开口。山雀恨得直想哭。
山雀终于写了一封信,那信是用铅笔画的一幅画儿:一个女孩一手捏一根针,一手拿一支香,站山头上向军营里望。
山雀二十八岁结婚的时候,把那画贴在床头,剪一圈红喜字镶了。女婿不明白,山雀说:“这是我画的,我喜欢。”
一家三口人:老爹,瞎娘、女儿。老爹活得苦,背驼了,眼花了,岁月无情地在他脸上布满了褶皱。瞎娘更苦,瞎摸着纺织布,给村里富裕人家引娃娃。一家的担子都在女儿肩上。
女儿叫小雪,出落得水灵,一双眼睛亮得象两颗星星。却不爱说话,万事全埋在心里。天麻亮就起床,往地里挑粪,去山上打柴,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了架,晚上还要坐在油灯下,穿针引线绣鞋垫。绣了一双又一双,舍不得穿,放箱里存着。谁也说不出,那箱里鞋垫有多少。
小雪大了,要找人。山里不兴恋爱,老爹就做主,让她和村里一个年轻后生定了婚。后生叫小川,人不俊,但也不丑。
小雪自此喜欢就挂在脸上,走如刮风,说话似唱歌,有时竟能听她哼些小调儿。爹娘眉里眼里就笑笑的,心里象喝了蜜。
小川去了,干了两个月,回来给小雪买了一件红衬衫。小雪不穿,藏进箱子如宝贝。没人时拿出来,对镜穿上,左看看,右瞧瞧,脸儿羞得红红的,象朵石榴花。小雪给小川做了一双鞋,千层底儿;又用心绣了一双鞋垫儿,绣得很有功夫,周围绿丝线纳的富贵不断头,中间是两只戏水的鸳鸯,栩栩如活了一般。小川穿了,一趟一趟在村里走。村里年轻伢们羡慕得要,骂小川有福气,巴望小川能倒霉。
小川果然就倒了霉。他在城里做工,交了一个朋友,自称是登封地龙酒厂的采购员。问小川怎么不养蚯蚓呢?很赚钱呢!并举了很多蚯吲专业户的例子。小川听热了耳朵,回来跟小雪商量。
小雪当下卖了猪,为小川筹了五百元。朋友果真就弄来一麻袋蚯吲让小川喂起来,一个月竟赢利百多元。小川喜欢得不得了,想着从此就要发了,再不会过那凄苦的日子了。朋友让他请客,买最好的酒。猜令划拳,喊得满天价响。村里人知道了,围了满满一院子,就有人求小川联系点喂喂。朋友懒得费神,让小川收款,说好给小川联络费。小川乐昏了头,收了乡亲三千元本金交给朋友。山里人忠厚,哪里想到这竟然是个?“朋友”把小川当了诱饵,携款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小川却不得安宁,讨债的天天逼上门,要变卖他的家具房屋,否则就把他往里送。小川往哪儿弄钱还帐啊!一个人躲在屋里呜呜的哭。
小雪始终不吭一声,常那么呆呆地坐着。似乎在想的复杂,又似乎在想日子的,也许什么也没有想。
爹娘都给闹懵了。小雪神情异常镇静,仿佛没事人一般,很快和小川登记结了婚。结婚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下着小雪,飘飘洒洒的,满世界一片白,爹给她做了很多嫁妆,可小雪什么也没要,只带走了那一箱鞋垫儿。爹心里过意不去,老泪纵横地说:“是我把妞害了啊!”
小川结婚后,心里踏实了,讨债的依然围着门。小雪说:“乡亲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帐,咱要抓紧还。”
小雪就让小川拿了几十双鞋垫儿到少林寺摆个地摊卖。恰巧有个访华团,一下车就围住了,一哇声称赞,说这是上上大好的艺术品,掏重金全部买了去。当下就有县外贸公司的经理向小川订了笔款项很大的合同。小川回来说了,小雪一惊,问:“真有这么值钱么?”
从此,小雪就不再常出门,在家里一针一针绣鞋垫儿。她的手很巧,绣了山里水,绣了水里山;绣了山上树,绣了树上鸟;绣了蓝天绣白云,绣了白云绣红日。指头绣肿了,磨成厚厚的茧。脸瘦了许多,眼窝凹陷成深深的坑,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了。
小川终于还完了乡亲的债,手头有了积蓄,人也体面起来。经常到外面跑,见的世面也越来越大。结交了很多朋友,且学会了喝酒,学会了钱,竟也和县城某旅店的女服务员混熟了,回家就嫌弃小雪这不好那不好,饭不香了,菜无味了,数说小雪结婚两年了,还不能为他生个孩子,存心让小川绝了后吗?不会生娃子还算什么女人啊!
小川越来越凶,越来越嫌小雪不如某某女子会体贴男人,不会温存丈夫。骂她是不会结果的打碗花;是头不会发情的母牛!逢年过节,不准小雪去给驼爹瞎娘送礼物。
这一天,小川又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吐了一地。小雪绣的鞋垫儿也被弄得很脏。小雪给小川整理污衣服,却从衣袋掏出一张他和一女子的彩色合影。小雪顿时只觉一阵晕眩,头疼难耐,眼前金花乱坠。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扶着墙壁喘息了一会儿,把屋子打扫干净,叠整齐床铺,又趔趄着把水缸挑满了水,喂了猪,喂了鸡,一切停当,小川醒来了。
小川先是一愣,随后竟哇哇地哭得喉咙出血,说他怎么能与小雪离婚呢?他是上了别人的当了啊!他不是人,他畜牲也不如,他不能没有小雪啊!
但小雪还是和他离了婚,谁劝也不听。离婚那天,天下着小雪,山风呜呜地刮着,很冷,草木都结了冰。小雪记得清楚,阴历腊月二十八,和他们结婚的日子是同一天。
翠没有想到自己命这样苦,嫁给一个傻唧唧的丈夫,更没想到会新手自己盼望多年的弟弟。翠十七岁那年,被婆家用十担米换去做了憨的媳妇。憨是独苗,婆家指望他传接代哩,而憨却太憨了。憨问娘:“您给我弄个女人干嘛?”娘“唉”了一声,说:“媳妇给你暖脚呗。”憨仰脸看天,雪扑扑地打眼。憨缩缩脖子,两只脚在雪水里跳,说:“娘快来,爷撒银子哩。”便抓雪朝怀里塞,浇灌得咝哈咝哈笑。娘跑过来,一掌掴到脸上,抖憨怀中的雪。憨一窜一窜的,狼样叫:“娘×你打我?我是收银子哩。”娘又打一掌骂道:“教你不长进!”憨哇儿哇儿跺脚,跺下一脚冰碴儿。憨说:“娘,冻脚。”娘说:“冻脚让你媳妇暖去。”憨癫癫地向屋里跑,边跑边说:“媳妇你给我暖脚哇。”
这就是自己的男人吗?翠心地哭了。夜里,翠跑了,没跑多远,便被族人追回来。娘说:“你是俺换来的,你爹你娘送来的,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你娘你弟饿!”娘对憨说:“憨,,叫她给你暖脚!”憨就说:“,你给我暖脚!”
三天回门,翠对娘说:“让我了吧。”娘说:“闺女,你认命吧,爹娘也是没法呀。等你弟长大了,日子慢慢会好过的。”翠看看瘦巴巴的弟弟,埋在娘怀里哇一声哭了。
日月就这样过去三年。期间翠又跑了几次,却吃了几次苦头。憨娘让族人把翠打了个半,也了翠的心。这许就是娘说的命吗?算算左右村子比翠俊的大姑子嫁给矬子瞎子瘸子跛子的也不少,那颗心就彻底地了。憨家日月宽松,爹常带弟弟来背些粮食回去。弟每次来,翠就说:“弟弟快快长大呀!”
憨娘见媳妇身子总不丰满,脸色一日日变得难看,打鸡骂狗:“就不能下个蛋蛋吗?”翠却委屈得哭湿了半截棉被子。
入夜,憨依然恪守母命,让翠搂着大脚丫暖和。翠长长叹口气,便开始把炒豆咯嘣咯嘣咬得屋子响。憨说:“你吃啥哩?”“吃炒豆。”翠说着,泪就盈满了眼眶。憨说:“香不香?”翠说:“香。”憨说:“我也要吃哩。”翠眼泪泉样涌出来,枕头湮湿一片:“想吃你过来。”憨说:“我从哪过?边上吗?”翠噎着声:“掉床摔你吗?”憨说:“那我从墙根过,嘿嘿,不会掉床。”“墙根有蝎子。”憨说:“那我从哪过?”半晌,翠说:“你从中间过来吧。”憨倒听说,拱着被子过去了。
憨自此不再让翠暖脚丫,夜夜被媳妇拖着吃炒豆。 翠眼泪早干了。翠心里就想好多好多见过的男人,就想弟弟什么时候长大呢?有一夜,翠忽然问憨:“炒豆好吃不?”憨咯嘣咬了说:“好吃。”“香不香?”憨说:“香。”憨听到翠深沉的叹息,说:“媳妇你真好,你可不能没有炒豆呀!”翠一折身子,将憨重重掀翻在地。
翠肚子渐渐隆起来,公婆眉里眼里有了笑。憨咬着手指说:“媳妇你不要再吃炒豆了,炒豆让我一个人吃吧。”翠被说得一脸糊涂。憨说:“你肚子都快盛不下了,你不觉撑得慌吗?”翠狠狠擂憨一拳,自己却倒在被子上哭“弟弟”。
弟弟一天天长高了,翠的希望也一天天萌生着。然而却乱起来。子中原,烧,混乱中公婆爹娘双双遇难。翠恨得发疯,但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呢?翠猛然想起好多天没见弟弟了。弟哪去了?投了?还是当了八?翠心里空空地悬着。忽一日,村里枪声大作,一个身负重的八闯进院子昏倒了。翠连忙把他拖进地窑。翠看着昏迷中的八,这还是个孩子,年龄和弟差不多。翠帮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子呜哩哇啦挨户,情况有些不妙。翠地脱下小八的军装,犹豫片刻,让憨换了,劝憨出去引开敌人,憨却好说歹说都不干。翠忽然眼睛一亮说:“憨,你想吃炒豆不?”憨多天没吃炒豆了,馋得涎水流出来。翠说:“炒豆在村口土地庙哩,去晚就吃不到了。”憨说:“那我得叫儿子一块吃。”抱了傻儿子往土地庙跑。听着子一阵一阵枪炮声,翠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弟弟把姐接回家。弟弟说让姐今后过上好日子哇。翠却傻傻的,不认识弟弟似的。翠给爹娘上了一柱香,夜里疯了般将弟弟勒了。翠也了。 翠撞在村口土地庙,与憨和傻儿子在一起。
教美术的黄老师,人精瘦,秃顶,画儿却好,常展览县文化馆大厅,省里市里获。这于学生很觉了得,巧和梅得要。我们暗下议论:这俩妞怕要害单相思。那时黄老师任教于职高,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其妻模样不丑,人也贤惠,偶尔来校,黄老师床单床罩洗得净净的晾一院子。黄老师便带一团学生到山上写生,说山涧那瀑,是捺不住的,喷泻了,结果却把山分割了。巧和梅听得如坠云雾,呆痴痴乖巧得可爱。
黄老师作画买不起宣纸,常在卫生纸上练笔,整夜整夜画,便有作品在省报上刊登,名家还作了评论。我们就噪:黄老师要成大器呀!斜眼儿瞟了巧和梅,巧和梅却为一件小事吵翻。我们故意说:黄快来了吧?多天怎么没见她呢?怪声怪气的笑。胆大的说:“黄老师床单有人洗了,该解放解放了。”巧和梅忽然结成统一战线,往里骂。黄老师走进来,教室里顿然无声,却见巧和梅眼睛红红的揉。黄老师一团手绢丢过去,巧不接,埋头耸动肩背。梅接了,站起来大声说:我就喜欢黄老师,让你们扬去吧,啥了不起!吓得一班学生屁也不敢放一个。
后来,我们毕业,拿纪念册让老师和同学相互签字,照合影。梅却与黄老师单独合,扣了手攀着黄老师的肩膀,还在纪念册扉页大大写了“我爱你,黄老师!!!”让同学们传看。那天没见巧,有人说,巧在女生宿舍写信。
转眼八年过去,黄老师也由乡中调县城一中。我们大多参加了工作,结婚,有了孩子。一天忽接巧的请帖,邀我们参加她与黄老师婚礼,我们惊诧不已:黄老师离了?黄老师可以当巧父亲的,怎会与巧结合呢?但请帖是真实的,我们没法不信。
婚礼较简单,洞房是黄老师学校住室。巧着白色婚纱,美丽端庄。黄老师尽管修了面,却掩不住他的年龄。他笑着,一一给我们发喜糖、递香烟。我们反觉别扭,勉强着笑,忽然产生闹洞房的念头,就故意出些粗野的节目。巧与黄老师大大咧咧作了,配合得相当默契。我们顿觉初时的拘谨尴尬纯属庸人自扰。
介绍恋爱经验时,黄老师从柜角取出一封信,那是当年毕业巧写给他的。信上只有三个字:“我恨你!!”巧说:“爱是的。前妻跟他那多年,已占去他前半生,我拥有的也只是后半生了,也算扯平罢。中国没有情人,中国的情人淹在唾星里。我只好这样做了。我整整等了八年,八年呀!”
说到这儿巧哭了,泪流满腮,脸上脂粉冲出道道清晰的沟痕。黄老师说哭什么嘛,同学们来了应该高兴才是。巧就不哭了。
一时空气沉重。我们戏谑说:抗战八年,中国人将小日本赶出中国;巧这八年,却把黄老师搂进了怀抱呵。巧和大家都笑了。我们问梅的消息,巧说,梅父亲是副局长,一万个不同意,逼着她嫁给了副县长的二公子,那公子却是个跛子。
事后,同学们见面就议论黄老师薄情寡义,夫妻生活十多年,说离就离了,巧长相身材生活哪比得过那个女人?有说这就叫爱情。感情这玩艺太复杂。有说没感情他两个孩子天上掉的吗?那同学就说:有孩子不等于有感情。有人慨叹巧:天底下多少男子嫁不了,偏夜夜抱那秃瓢,只怜那女人带两个孩子,日月该怎样一部《悲惨世界》了。
后来有同学见到黄老师,活脱脱胖了一圈,秃顶泛着油亮。又说巧生了孩子,也胖了,脸象一团馍,但打扮得体,眉眼里透着生动。又有见了黄老师前妻的,那女人倒妩媚许多,但不知嫁没嫁人。
大家一时想起,好久没见黄老师的画儿了。倒是梅的画作常见诸报端。人人都忙,从此黄老师很少再有人提起,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秋妹不漂亮,个儿矮矮的,身材瘦瘦的,脸儿黑黑的。秋妹今年三十岁,三十岁了还没有个婆家,不是秋妹找不下,而是男人不敢要。秋妹有一兜很俏很俏的故事。
秋妹的父亲很早就没了。秋妹跟着母亲过生活。孤女寡母的日子过得很苦很累。秋妹就练了一副很倔的脾气。
秋妹果然就当了主角。她知道这个主角当得不容易,她把戏演得很认真。她唱到:“铁梅你十七不算小,该替爹爹操点心”时,竟然真的哭了。那年她恰好十七岁,她只有娘,爹爹早听不见她的了
那天秋妹回到家,母亲严厉地叫住她,脸色很难看:“你这没脸没皮的孽种!”一巴掌掴过去,秋妹的脸就肿了。秋妹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哀哀地哭。
秋妹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钱。秋妹很体面地在家乡办了一个绣花厂。村支书也来祝贺了,却很少有姑娘到她的厂里当工人。
村里人说:秋妹的钱挣得不地道。听说秋妹在外边征服了很多干部;听说秋妹让一个跟她好过的干部办件什么事,那干部不认帐,秋妹竟把那干部弄得名声很臭;还听说:秋妹办厂的营业证都是工商局的干部送上门的。
然而绣花厂究竟办起来了。多亏了当年的村剧团团长虎叔在外边帮她找的工人。居然满额招收后还辞退了六七个姑娘。
小翠也来了。小翠是虎叔的媳妇。剧团散伙的时候,小翠非让虎叔娶她,不娶她就吊在虎叔的大门上。虎叔比小翠大二十岁。虎叔不敢与老婆离婚。虎叔哄骗地让小翠与自己不憨不傻却也不十分精明的儿子结了婚。
绣花厂赚的是老外的钱。秋妹用高薪聘请了一个没有文凭的老太太。老太太不识字,却有一把不凡的剪子,她剪朵花,花就开了;她剪只鸟,鸟就飞了。老外们大把大把的钱钞往这里送。
秋妹的办公室里,经常来往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乡亲们。秋妹不抽烟,也学会了抽烟;秋妹不喝酒,也学会了喝酒。厂子里本村的姑娘逐渐多起来,秋妹的名字也由两个字增加到三个字:秋妹姑或者秋妹姨了。秋妹却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心酸地哭了。
“你被辞退了!”秋妹话音很低,却十分沉重。虎叔被砸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你原谅我吧!看在办厂以来我塌地为你的份上,你就我吧!你不能现在红火了,出名了,就卸磨驴啊!”
秋妹笑了,笑得很苦,也笑得很冷:“我很感谢你,当年你让我臭得出了名,现在你又帮我香得出了名,你使我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出名了,因为我们是女人,倒霉了,也因为我们是女人,好了,你走吧,这是我决定了的。小翠可以留下来。”
川妹子是被拐卖到这个穷山沟的。这地方忒困,大大小小的光棍一摸一大把。三十五岁的小官给人贩子了两千元,结束了光棍历史。
川妹子小小官十一岁。川妹子刚来的时候,哭得天昏地暗,小官受不住,陪着掉了一大盆眼泪。小官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可俺当了大半辈子光棍也老不容易,权当可怜俺,你就认了这个命吧!俺对你好,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小官说得凄惶,川妹子心里酸酸的。但川妹子看一眼小官,就又哭倒在土炕上了。小官从此就怯怯地过日子,害怕有一天川妹子跑了。乡人也说:小官小官,你可要看紧点,这外货,不定就是个繇子呢!
一年后,川妹子给小官抱了个崽。川妹子奶瘪,小官就给孩子买奶吃。本来紧巴的日子愈发不济,小官对川妹子说:我去做窑哇。
小官就到附近矿山做窑。川妹子把家里活全揽了,里外拾掇得干净。粮缺,川妹子就把不多的好面烙成饼让小官捎了吃。
川妹子却常常带着孩子到高山坡上,向着北方很久很久地望。乡人就问:川妹子想家了吗?川妹子眼泪就流下来了。
孩子五岁那年,川妹子忽然不见了。小官好慌,乡人也慌:怕不是回川去了呢。村人就告小官:快查查东西和钱,那贱货怕不苦了咱小官呀!小官就查,查来查去,钱少了五百元。川妹子果然回川去了。
小官摇了摇头:去就去吧。跟我过这么多年,也真委屈她了。只是可怜她就带了那一点钱。家里几千元哪。
小官眼圈就红了,拉了孩子的手,爬上山坡,久久地向着北方望。北方的天空蔚成灿烂的云霞,小官就指给孩子说:呶,那就是你妈。
那时,她还是没出过山坳的农村小大姐。十七岁,个子挺高,细条条的,脸也很耐看。常穿着那件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带花布衫,挎一只篮,挥着月牙形的镰,去深深的山谷打猪草;抑或晃着那根又细又长的白蜡条,衣袋里插了鞋底、锥子和线绳,赶着那头犄角弯弯的大犍牛,攀上高高的茂密山林,一边轻轻哼着妈妈教给的山歌,“明媚的春光那个艳阳天,妹妹跟哥哥上呀上了山,”一边穿针引线纳着鞋底。大犍牛很听话的,不远去,也不乱跑,自觉在她的周围啃草,嚼着好吃的树叶。她不常说话,说出话来就很中听、很在理。她的手儿巧,能绣各色各样的花和鸟。村里姑娘要绣什么的,大都照着她绣的学。或者甜甜地叫着“翠竹姐”,请她来教教自己。她还很害羞,动不动就要脸红。偶尔同男伢们说句话,打个照面,脸上的红云半天都消不了。白天上山、下田、放牛、打猪草,夜里就绣花做鞋子。或者同姑娘们一起去河边洗个澡,生活得很有意义。就象一朵默默的野花,虽不是那么引人注目,那馥郁的花香中却有她一分芬芳的气息。一天傍晚,她在老虎岭打猪草。很大很大一篮,她扛不动,肚也饿了,倦倦地坐在草篮上,耳听归宿的小鸟欢叫,眼望深邃夜空中第一颗跳出来的星星。这时,她的邻居蛋蛋赶着牛耪田回来了,要帮她将草扛回去。她慌了,双手一举,扛起就走,劲也不知自何处来。可是没走几步远,跌进深沟里,眼前黑洞洞的,失却知觉了。
再后来,蛋蛋就常去帮她干些重活,耪田、泥墙、砌鸡埘,去煤矿拉煤。她呢,见了蛋蛋就脸热、心跳,远远躲开去。蛋蛋弟兄多,整年难得穿一件囫囵衣服,布衫常露着两个黑红的肩膀,。她就趁大家不注意时,把蛋蛋衣服偷过去,细细补,悄悄洗。
后来的后来,小大姐长大小姐了。细条条的身材发育得丰满成熟,线条十分明显。乳房高了、饱了,时时感到发胀;脸红朗了,润泽泽的;笑声也由嘻嘻变成了咯咯。出门的时候,更忘不了照一照镜子。平时同蛋蛋呆在一块,就感到一种青春的快乐与活泼。有几次哼山歌,她竟不知不觉把“妹妹跟哥哥上呀上了山”哼成“我跟蛋蛋……”幸亏没被旁人听见。有时,她会突然莫明其妙地叫住帮她做活的蛋蛋。
这时候,她的脸就特别红,也特别好看。嘴角动了几动,想说什么,却不曾说出来,羞羞地递去一锅烟。蛋蛋很爱吸烟的,是叶子烟。
母亲看出女儿有心事了。做饭时,愣愣地坐在木墩上,端着下腭,凝视着灶膛的火苗出神,会忘记煮米,水熬干,烧红了锅底;会把粥煮了一锅台。纳鞋时,会不自觉地停住针线,久久盯着一个地方。半夜睡觉。她会突然咯咯笑起来,问她时,又说没有笑。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她在偷偷绣一只很精巧的烟荷包了。
翠竹了。母亲嫌蛋蛋弟兄多,家境不济呀!她想向母亲!她想说:“他兄弟多, 我不嫌呀!穷根也不是谁家买定了的啊!”可是,她太软弱了,始终没有那样做和那样说。她象一棵岩石之下的小草,喜欢,又害怕阳光;喜欢雨露,又害怕风暴!
几个月后,翠竹就被嫁一另一个山冲里去。据说那是一户很富裕的家庭,男人在外干公事,月薪比一个农民大干一年还多。公公撇下一笔令人眼红的财产,到里去了。婆婆在床上一瘫如泥,今晚,明早也不知能否穿得上。两个弟弟少不更事,四条腿倒是勤快得多。啧啧!这翠竹真是掉进福窝里啦!
那天,看的人好多啊!男男,老老少少,本村的,外庄的,过的,串亲的,还有那病得不能动弹让儿子媳妇搀出来的……小小的街道熙熙攘攘挤满了人。那时,这个偏僻得少有人知的山冲里,花轿和唢呐尚未破为四旧,翠竹被伴娘搀扶着,穿着象征吉幸福的红棉袄、红棉裤,在嘹亮悦耳的唢呐声中坐进了富丽的花轿。就在上桥的最后一刹那,翠竹抬手揭掉了遮眼障目的顶头布,脸高高仰起,朝村头一棵硕大的槐树望去。周围的人都纳起闷来:新娘脸上怎么满是泪痕呢?新娘的眼睛好红啊!她看什么呢?是留恋诞生她的生命、抚育她的童年和少年,即将送走她的青春和未来的村庄、土地吗?是想再看一看这里的天蓝不蓝吗?人们于是顺着她眼睛的视线望去——
啊!蛋蛋!大家顿时明白了。身高马大的好小伙子,他攀得好高啊!好高啊!他隐藏在密密的绿叶之中,但那黑黑的夹袄始终没能被绿叶全部遮严。
后来,蛋蛋参军了。他入了团,入了党,当上了副连长,却始终没有婚娶,象一只的大雁。前年,在那次的自卫反击战中,抢救了十个员,壮烈了。战友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个藏得十分珍贵的烟荷包,上边用金丝线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
关于翠竹嫂,自出嫁以后就很少回到山冲里来,人们于是也就渐渐把她淡忘了。后来,她父亲患了不治之症,回来过几次。大家便又知道她的一点信息。她瘦了,才三十大几,脸上就显着苍老。日子过得并非如人们设想的那么称意。她侍候婆婆,照顾弟弟,家里地里,吃饭穿衣,一天难得歇几个小时。她的丈夫在她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就不再回家里来,同外边一个干公事的女人混,和她闹离婚。翠竹嫂根本见不到一分钱。公公留下的那点遗产,早被她丈夫送了那个女人。况且那些年庄稼人手脚抖不开,粮食自己也不够吃。生活的和拮据不难想象。好在两个孩子已经长大,留在身边也不感到十分寂寞。这几年,庄稼人渐渐有了盼头,日子好起来。婆婆能拄着拐杖下床,有时还能烧一锅饭,蒸一笼馒头,使她能腾出手脚到自己责任田里去侍弄庄稼了。农闲时,还可以去附近煤矿装几天车,挣几个活便钱。
后来的日子,人们见到她的次数就渐渐多起来:山下小镇上,县城百货楼,农技站,治穷致富的劳模会上……她总是步履匆匆的,忙忙的,带着一阵风。象永远有什么做不完的事在等着她。她脸上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红润,身体也健壮多了。只是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悲凄的影子。
有一天,娘家人又在百货楼遇见了她。她买了一件狐皮大衣,两顶五星闪闪的小军帽,两件领章鲜红的童军服。娘家人疑惑了:她公公早殁了,那大衣买给谁的呢?难道给那个同她闹离婚的丈夫吗?于是就问她。她却把那件大衣交给娘家人,托咐她转给蛋蛋父亲。娘家人明白了,禁不住鼻子有些发酸。翠竹嫂却坦然一笑,岔开话题说:“这军衣军帽,我给俺那俩崽穿的。”
由于元旦放假,司机小吴看完电视之后,就把觉睡得很投入。他一年难得有几块囫囵空闲。局长办公室主任无论谁有事,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小吴。局里老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原来都有专车的。最近县里廉政把头们的车都“廉”掉了,仅留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司机小吴就成了“勿忘我”。小吴惊醒的时候电话铃已响了三遍。电话是刘局长给他配置的。刘局长家电话三四部。每个室都有,是带有“祝你生日快乐”音乐的那种。给小吴装的也是“祝你生日快乐”,也就是说,电话里那位甜甜的歌手已经在小吴梦酣时祝小吴三遍生日快乐了。小吴懒洋洋地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过电话就喂。
电话是刘局长打过来的,刘局长太太的一位远房亲戚今天娶媳妇,原定九辆青一色红桑塔纳,其中有一辆出了车祸,现在打来电话让再搞一辆,只有让小吴去顶缺了。
小吴犹豫了一下,小吴想说:咱这是公车,纠风办查住怎么办?可小吴说出口的是“好好,中中”四个字,刘局长说:你抓紧呐,记住靠山镇。
小吴看看表,时针正坚定不移地七点半。小吴便有些慌急,冬天夜长昼短。虽然七点半天刚刚露色,但靠山镇离县城50多公里,是山,一刻不耽误,赶到也快九点了。小吴连忙穿衣洗漱,及至走出屋来才发现2002年第一天的早晨小城起了大雾,对面三四米看不见人。因为放假,小吴昨晚偷懒,没有洗车,待小吴半车涮好上时,已是上午八点十分了。
入冬以来,小城还没有下过一场雪,干冬湿年,估计是该下大雪了。雾是那种浓烟型的雾,翻着滚儿,一团一团往车上扑,让你有置身云海仙境之感。小吴丝毫不敢,将雾灯、远灯全部打开,更不敢加油提速,以十码的速度往前行驶。刘局长却急得每隔十分二十分就跟小吴通一次话,刘局长怕去晚了没面子。小吴快到靠山镇时,刘局长告诉小吴说:迎亲车队在靠山镇叉口等着,让小吴直接跟上车队就行了。
公里表旁的电子荧屏已经十点半了,小吴紧赶慢赶,赶到了靠山镇叉口,果见大雾中一队贴着双喜字的红色桑塔纳正列队等候,他刚行至跟前,车队就开始出发了,小吴心想:还好,恰恰赶上。小吴也担心晚了不好交差呢。娶媳妇迎亲,都讲究一个排场体面哦。这时候,刘局长电话打过来,问跟上了吗?小吴兴冲冲地说:跟上了。刘局长说:跟上就放心了。刘局长问小吴带钱了没有?小吴说带着呐,有事?刘局长说:你干脆代我把礼上了吧。小吴说:上多少?上100吧,虽然是远亲,我们经常不回去。
小吴直到把新娘娶到家,雾还是不见散,小吴到礼桌处上了礼,没吃饭就匆匆赶回来给刘局长交差。刘局长问:顺利吗?小吴说:挺顺利,没耽搁一点事儿。刘局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百元钞说:礼钱还给你。谁知这时候有电话打过来,说是车队被纠风办查住了,让刘局长给纠风办通融通融。刘局长疑惑地说:车已经回来了,没被查住呀。电话里说:哪儿呀,现在车还在这儿,正在呢。刘局长心里一紧,问小吴:纠风办查了吗?小吴说:一上没见有人查呀。刘局长说:这就见怪了。
原来,靠山镇两家娶媳妇,小吴跟错了车队,而另一辆给那一家办事的公车也跟错了车队。刘局长脸上网着一团雾。小吴突然过来,心里不免有些怵怵的。
过了好一会儿,刘局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好,这样好,被纠风办查住就麻烦了。遂正色对小吴说:刚才孟副打电话想用车办私事,被我了。谁问起来,你就说今天没出车。小吴说那是那是。其实这话根本就不用刘局长交待。这时,刘局长似乎又想起什么,将还捏在手里的百元钞微笑着递给小吴说:只是可惜那100元礼钱了。小吴连忙用用挡过去,也笑着说:没事没事,男女双方今个儿给我封了俩红包,一方50,正好100元。刘局长惊喜地说:是吗?是吗?笑得一张脸通红通红,哈气从嘴里一团一团喷出来。
小吴也跟着刘局长一起笑,笑得很轻松、很。小吴笑出的哈气与刘局长的一样,都是银灰色的,与弥天大雾绞织在一起……(1500字)
六爷来过我家几次,每次来都不空手。我家住在家属区五楼。记得六爷第一次找了袋里外红红薯,足有八十斤。六爷扛到五楼就累得喘不上气,六爷说:这楼真高,我上山也没这么喘过。我说:年轻人上一遭还喘呢,何况您还扛着几十斤。六爷摸摸下巴上的硬胡茬:看来我真是老了。六爷说得有点感,我听话音不对,连忙改口:六爷不老,六爷才六十岁,没听人说,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还得浪打浪呢?六爷正是一浪高一浪的时候。我和媳妇还准备给您找个老伴呢。六爷嘿声一笑:你这娃子,贼精,谁会看上我这土拥脖子的人呢。六爷第二次来扛了一袋花生,胡子刮得净光,泛着青。我笑着说:六爷真是越活越年轻,一次比一次。六爷喜滋滋地:你尽往六爷心里说。
六爷原前家里穷,爹娘得早。生产队那阵儿,六爷太积极,因此得好多人,找一个对象被人坏一个,村里很少有人给他帮好腔,谁知年龄一过岗,一辈子就被耽搁了。
兴旺说:你在城里见识广,不找就不要找,要找就给老头找个差不多的。老头在村里威信低,他可是把你当靠山了。兴旺每说一句话总盯着我的脸,他是在察看我的态度。
六爷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和妻子把六爷这事当作一项“任务”去对待,但跑了几个婚介所,都很不可靠,商业性质太重,即使有个别年龄相当的,也是要求有工资,家道殷实,图享福哩。
我把这事给兴旺谈了,兴旺说:这又不是买东西,咱们心尽到就行了。兴旺言下之意有点无所谓。我和妻子弄不明白兴旺的意思,不知道六爷找伴儿的事兴旺是支持还是反对。
但后来听说兴旺给六爷找了一个,我和妻子觉得兴旺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弟兄。便掂了礼物回老家探望了一次。兴旺见我们回来了,又是宰鸡,又是割肉,热情得让我们受不了。兴旺说:上年岁的人了,讲究啥?凑凑合合就是一辈子了。六爷一旁没吭声。我隐约觉得兴旺与六爷有点不合拍。
谁知不多天,兴旺来对我们说,六爷婆娘的丈夫找来了。那女的在家和丈夫生了气,私自跑出来的,又被男人叫回去了。兴旺说着说着憋不住要笑,见我们没笑,也没笑出来,长长叹口气说:不是那么容易呀!好一会又说:族里都想让我那幺娃过继给老头,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兴旺在试探我的口气。我想他们弟兄那么亲,我们又不经常回去,晚辈的不好乱插言,便顺着兴旺说:只要六爷愿意,那有啥不合适?再说人上了年纪,正是用人的时候。兴旺马上给我点了一支烟,说:这事你们得给六爷作主呀。
时隔不久,听说六爷自己找了一个,这一个了前夫,家里撇了一群孩子。六爷和她过了个把月,结果那女的把六爷几千块钱哄走后,再不跟六爷过了。六爷,法庭不立案,说六爷没登记手续,不,不受法律。六爷气得搬石头撞天。
那天兴旺来我家,显得很。我以为是那女的,谁知兴旺说:这下老头眼明了。我早就说,他手里那俩钱不糟踏心不净。该的人了,找啥老伴,钱给他侄子他嫌亏哩。
六爷再一次来,显出许多苍老。我和妻诚意宽慰六爷一番,炒菜做饭,六爷说:饭我不在这吃了,这次来,是想请你们回去一趟,在婚礼上给我证个婚。结婚证也办好了。原来六爷吸取两次教训,想在村里举行个婚礼。我们那儿的风俗,结婚不举行婚礼不算正式结婚。我们都为六爷高兴,连忙问:喜日定在哪天?六爷说:腊月初六,是风水先生看的好。妻子喜得眉开眼笑,说:一定回去,这一次我们为六爷操办隆重点。我取出两千元让六爷带着,六爷说:不用,我手里有钱呢。恰恰这时兴旺也来了。六爷看一眼兴旺,想说什么,没说,走了。兴旺也要走,我说:既然你家幺娃准备过继给六爷,六爷这事你可得尽点力呀。兴旺一边点头说:那是那是,一边瞅六爷的背影。一副不定的样子。
我们把日子划在台历上、日历上。计划着给六爷买什么礼物,并准备那天为六爷弄辆排场排场。妻子还为六爷准备了一套西装、预租了一套婚纱。谁知好日将近,兴旺来说:日子往后挪了,风水先生说腊月初六是日,犯冲,改到腊月二十六。妻子说;改就改吧,只要对老人好。
腊月二十六那天,我和妻子一大早坐着,带着婚纱兴冲冲奔回老家。村子里却冷冷清清的,到六爷家一看,门锁着,一打听,才知六爷已于腊月初六结过婚了。六爷对村人说我们要回来的,结果等到过午,也没见我们影子,六爷胡乱向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撒把喜糖,第二天就和女的一块走了,听说去了敬老院,再没回来,估计过年了也不会回来的。
村人说:兴旺早看上六爷的庄子和六爷喂的那一群牛,缠活缠要将幺儿子过继给六爷,老头不要,兴旺便处处老头使绊子。老头这回把家产全部捐给了敬老院,兴旺快恨了。你找他干吗?
吹唢呐的女孩叫雪儿。爹吹唢呐,雪儿也吹唢呐。这地方吹唢呐不叫吹唢呐,叫吹“响器”,属的,人看不起。办事的主人不把吹唢呐的往堂屋里让,只在门外茅厕旁放张桌子,撂几条木凳,摆向导只粗茶碗儿,算是招待。夜里睡觉,随便在牛棚里摊些草,铺张烂席子,换两条破被子。夏日茅厕旁呛得噎气,冬天冻得打摆子。没人把吹唢呐的当人看,久而久之,“响器”成了骂人话,了不能入祖坟。,因此,乡野很少人家让自己的子女学干这一行。
爹就这一个女儿。雪儿从小就跟爹学,脾气倔倔的,把一根笛子吹得山呼海啸。十几岁就名扬方圆。姑娘十八一枝花。雪儿笛子成了一枝花,人也成了一枝花。
爹张罗着给雪儿寻婆家。爹对媒婆说:也找“响器”行的。爹怕雪儿受委屈,找个同行,谁也不瞎看谁。同行里却没有配得上雪儿的。
镇长独生子看上了雪儿。镇长就一个儿子,娇惯得象个老祖爷。“老祖爷”睡过很多女孩,都不及雪儿俊俏。镇长反对:咱这户找个响器闺女,成何体统?让脸面往哪搁?“老祖爷”要不活的,镇长没办法,只得。但有一个条件,雪儿不准再吹响器。
爹腿软软的就给雪儿:雪儿,咱是啥户,人家是啥户,多少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这多年风里雨里的苦你还没吃够吗?你让爹跟着你也当当人吧闺女。
结婚那天,雪儿提了三个条件:1、婚礼上雪儿给大家吹最后一次唢呐;2、婚后老公公得给雪儿安排当文化站;3、每年举行一次全镇唢呐比赛。
镇长说:后两个条件可以答应,第一个条件纯属胡闹,哪有新娘在众乡亲面前吹响器,这不是明着打我镇长的面子吗?
雪儿的婚礼很排场,唢呐队来了三四班,几十里山一直不停地吹,山摇地动的。雪儿在婚礼上吹了一曲百鸟朝凤,吹得如虹,甘霖飘洒,燕舞莺歌,鸟语花香。听的人痴了,看的人呆了。镇长却以媳妇妨他克他,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
雪儿从此再不吹唢呐了,婚后果真当上了文化站。雪儿把每年一次的全镇唢呐比赛张扬的轰轰烈烈,省年年都来采风报道。还把雪儿爹的演奏录了音播放。该镇的文明建设成了全省一枝花,镇长也因此被提升为副县长。
此后,山里吹唢呐的女孩一日日多起来,人们也把桌子从茅厕旁那到了大门口,夜里睡觉也安排到邻家的床铺上。还有那些爱好文艺的,也掺和着唱唱跳跳。“响器”这俩字还有人说,但不像原前那么了,只是背地开个玩笑耍耍。
然而有一天,人们见雪儿又回到了唢呐班。又吹起了唢呐。再没见镇长的“老祖爷”来找过雪儿。问雪儿是不是离了?雪儿什么也不说。
老田哼一声就醒了。老田清楚地听见自己睡梦中沉闷的叹息。老田揿亮,白花花的光刺得他眼睛流泪。目光灯结启动器那苍蝇般嗡嗡的声音让他心烦。天还早,还不到五点。老田没一点睡意,颤颤地穿上衣服,缓缓到卫生间撒了泡尿。尿淋在裤腰上,老田抖了抖,随后用不太灵活的右手胡乱洗把脸,在对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嗫嗫嚅嚅说:桂桂,我出去散步了。
对屋里灯黑着,没有,没有。老田分明听见床铺咯吱了一下。老田地咬咬牙,一步半尺地走进院子,打开大门,又一步半尺地向街道上走去。黎明寂静的夜空立刻清晰地响起“嚓嚓-嚓,嚓嚓-嚓”快慢不一的脚步声。
老田患的是高血压。老田才65岁,高血压治好后腿脚就不怎么便利。这条马是他和桂桂经常散步的地方。当年曾招徕多少羡慕的目光。年轻漂亮的桂桂象女儿一样挽着他的胳膊,不时地将头偎在他肩上,咯儿咯儿的笑声洒落一街两巷。老田悲哀而怨愤地想。老这东西怎么说来就来了呢?老在老田的身上体会得太快了。才十几年光景,一眨眼功夫哇。
这是一条柏油,宽敞而平坦。老田一边想着,脚下仍“嚓嚓-嚓,嚓嚓-嚓”一步半尺地走着。又到了那个售货亭旁。老田经常从这儿走,对这个售货亭太熟悉了。售货亭太小,货物把亭子堆满了,许多货整齐地摆在亭外面。货旁睡着一对年轻人。年轻人睡的是一张能够折叠的钢丝床。由于床窄,床边还靠了两根木板凳。男的半个身子就压在板凳上。老田眼睛湿润了,他当年与翠翠在这样的“挤”床上睡了多少个夜晚,半夜常被快掉床的儿女吓醒。往往这种时候,老田就主动起来,找领烂席,自己裹一床破被子睡上去,好让翠翠和儿女宽展、舒适些。
老田与翠翠分手的时候,女儿18岁,儿子也上了初中。老田将十几万元全扔给了翠翠。翠翠哭一回闹一回,最终回了老家。老田和桂桂结了婚,桂桂只比老田的女儿大3岁。
那是40多岁的老田花心之后,桂桂迷上了老田。桂桂说老田是天底下最最能干的男人。老田说我跟翠翠一离婚,就穷光蛋一个了。桂桂嗔怪说:难道我是爱上你的钱了吗?能干的男人白手起家重新创业,失去的照样能夺回来。老田几十年第一次听到“爱”字。老田很。老田就与翠翠离了婚。老田是有房子的,那是他与翠翠千辛万苦建起来的家。那家也曾给予过老田温馨。老田什么时候开始追崇时尚?不知道,说不清楚。老田日子滋润后,只觉自己活得窝囊。老田就喜欢上了小他20岁的桂桂。桂桂是那种乐意作小的女子。桂桂一面接受着老田的雨露,一面俘虏和挟制着老田。老田哄着桂桂的同时也心甘情愿地被桂桂哄着。
一双儿女已经懂事,离开了薄情寡义的老田,跟母亲回了老家。桂桂劝老田说: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老田说:桂桂你真好,我活了半辈子不知道啥叫爱情,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觉得生活着很有意义,爱情常非常美丽的。这一点老田从与桂桂的中深有体会。老田觉得自己很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老田从桂桂身上体验到人生难以描述的快乐。桂桂说得好: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老田三四年功夫就在县城为桂桂盖起了一栋相当不错的两层楼。老田在付出中享受着乐趣。
15年过去,岁月在老田脸上显出沧桑。老田底气一天比一天不济,越发满足不了桂桂生理的渴求,尽管桂桂不断给老田买肾宝人参王之类的补养品。
桂桂才35岁。桂桂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诸多委屈和失落,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时不时导怨老田没本事。老田在桂桂面前一日日羞涩和。
恰在这时,老田听说女儿跟人跑到省城当了暗娼;儿子与人一块劫,被判了15年徒刑。老田简直气得发疯。自从桂桂与老田结婚后,桂桂是绝对要求老田感情,不允许老田回老家看望前妻及儿女。老田欠儿女和翠翠的太多了,曾偷偷给儿女钱,谁知儿女根本不接受他的施舍。老田地想:爱情需要付出代价的,哪怕代价多么沉重和。老田与桂桂欢爱之余,笑得老泪横流。
然而有一天,老田无意中在家里撞见了桂桂的不轨。老田气得浑身发抖。桂桂却蛮有理由地说:有本事你来呀!老田“你——”了一声,两眼一黑就病倒了,得了偏瘫。
卧床那一段日子,老田常常拉撒在被褥上。桂桂开初还有些勤快,后来就显出不耐烦,一天要换几次被褥,桂桂推推不动,抱抱不起,索性几天不换被褥,屋子里臊气呛人,连医生都不愿来给老田输水了。老田老眼里汪满苍浊的泪水,常常含糊不清地哭喊:会(翠)会(翠)——。桂桂听见了,说:好好,我天天服侍着你,你还心里装着翠翠,你让翠翠来照顾你吧!桂桂干脆搬到对屋里去,公然与相好的住在一起。……
天色渐渐亮起来,老田仍“嚓嚓-嚓,嚓嚓-嚓”一步半尺地走着。他不想早点回去,早回去桂桂与那男人不一定会起来。老田这阵子思绪特别混乱。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巢,却又给别人营造了一个巢。老田心理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脚下忽然仄了一下,险些裁倒。高血压病人是最怕跌跤的。老田忐忐忑忑地对自己说。
老田想起医生的话,生命在于运动,多活动多锻炼,身体康复得会更快更好。老田这样想着,稳了稳神脚步走得更快了。
欧阳成群在小镇租了两间房,注册弄个“梦圆婚姻介绍所”。欧阳成群家里贫,办婚介所投资小,风险不大,属短平快项目。欧阳成群还找来小时的伙伴狗子帮忙。然而小镇人少、名气小,欧阳成群开张半月没成交一笔生意。即使有来过问的,多半是熟脸,想吃“逛食”,谁会给他掏几十元的注册费?挣钱不挣钱,每月房租却不能少,狗子还嚷着要工资,欧阳成群急出一嘴燎泡。
欧阳成群急中生智,让狗子从报刊上了很多征婚启事,并把青年、中年的、老年的、离异的、丧偶的;文化层次高的低的,经济条件好的孬的,五官长想俊的丑的,分门别类罗列了几百条,又花钱在省市作了一个阶段的广告。甭说这一招还真灵,各地鸽子般飞来,还有数百里跑来觅偶的。来就得注册,注册就得拿票。梦圆婚介所一时有了转机。但欧阳成群心中有数,那些广告纯属子虚乌有,好梦其实难圆。好在那些远道而来的“老”不可能天天泡在婚介所,他三支两支就可以将其打发了,唯有本地的最为难缠。
欧阳成群有个近门六叔,是个修鞋的瘸子,因残疾孤家寡人了几十年,那天来找欧阳成群注册,欧阳成群让狗子收了他五十元注册费。欧阳成群说:六叔光棍大半辈子,早该有个伴了。六叔放心,老侄子干着这一行,就不能让六叔再抱冷枕头。六叔走后,欧阳成群根本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再说他手里也没这类茬口。六叔却三天两头来打探消息,半年过去,连个女人影子也没见着。六叔态度便显出不友好,要求欧阳成群退款。欧阳成群说婚介所还有一项承诺服务,六叔你掏五百元,老侄子包给你说成。狗子也在一旁竭力撺掇。六叔犹豫半晌,又掏了五百元。欧阳成群笑着说,三五天就让你见面。欧阳成群便让狗子四处广告。
第五天头上,欧阳成群正在发愁,娘来了。娘对儿子这项生意不放心,劝儿子不能挣昧钱,人穷得有志气。欧阳成群哪里听进娘的话?正说着,六叔一踮一跛地来了,欧阳在群对娘说:娘先帮我照看下门市,我出去办点一中就回来。欧阳成群一抹身子躲出去,直到看见六叔走后才返回来。娘说你六叔修鞋挣俩钱多不容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能要你六叔的钱?欧阳成群说:我是给六叔找个伴哩。这时候,欧阳成群看见六叔又拐了回来,手里还掂着一大包礼物。六叔对欧阳成群说:多天不见你娘,这点东西让你娘捎回去。
后来,六叔又来过几次,没再提退钱的事。欧阳成群觉得不妙。六叔果然在打娘的主意。欧阳成群,对六叔说:你要想与我娘结婚,除非拿一万元彩礼,否则没门。六叔笑了笑:娃子别小看你六叔,明天就给你兑现。说罢一踮一跛地走了。
欧阳成群对狗子说:我原想他一个穷修鞋的,哪会有那么多钱。这可让我怎么给娘交待呀?狗子嘿儿嘿儿笑着说:其实你娘对你六叔也挺不错。欧阳成群说:你放屁,你娘对他才不错!狗子说:要不我现在去找他,就说你娘嫌钱少,再让他拿一万,他拿不出来就给他泡汤。
狗子果然凯旋而归,说六叔一听这个数,吓了一大跳。我还告诉他如果再找你退钱,你还要告他你娘哩。欧阳成群一拳擂在狗子肩上:狗子你行哩。
六叔果然没再来纠缠欧阳成群。狗子说他姨父让他去县城打工,也辞职走了。谁知两个月后,娘来告诉欧阳成群说,你六叔和狗子娘明天成婚哩。你六叔给狗子了两万元彩礼钱。娘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小黄新官上任,想把村小学教学楼建起来,但村里太穷,只能分几步建。第一步奠基。小黄准备搞个奠基典礼仪式。现在干部搞点工作,总想让知道知道。小黄也不例外,写了请贴往乡里县里送。刘乡长平时对小黄很器重,也想借机让县领导知道自己知人善任,主动帮小黄去邀请抓教育的王副县长。于是这个奠基典礼就上了规格,其意义已远远超过了奠基本身。老黄原是山口村红白事的礼仪先生,小黄当上村委主任后,认为老黄礼仪方面经验丰富,让老黄到村里当了秘书。小黄对老黄说:上级领导对咱村工作这么重视和支持,一定得把奠基典礼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让领导看出咱们的决心和宏图。考虑程序时,小黄说:咱虽比不上单位大企业那样弄些小姐捧着红绸让领导剪彩,可小学生戴上红领巾给领导献束鲜花还是蛮能办到的,这事一定得列入议程。老黄按小黄的部署一一安排妥当。
奠基典礼那天,来了许多领导,小车把山口村停得转不过弯来。村民们拥在村头光秃秃的小岗上,像过节一样看热闹。
奠基典礼开始,鸣炮奏乐之后是领导致贺词。老黄平时帮群众办红白事,基本上是现成的套,哪见过如此隆重场面?心里一紧张,把“王县长致贺词”说成了致悼词。台上领导都愣了一下。小黄惊诧地看一眼老黄,额上汗珠顿时浸了密密一层。幸亏扩音机声音太嗡,群众听不清,热烈鼓起掌来,小黄赶忙将麦克风移到王副县长面前,王副县长怔了怔,见全场一片掌声雷动,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展开讲稿讲起来。
县乡领导讲完之后,是少先队员向领导鲜花。老黄由于刚才的失误,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在心里反复自己不能再出漏子。但怕处有,越怯越出差错,老黄说出口的居然是“少先队员向领导花圈”!这一次,连群众也听到了,会场马上出现短暂的冷场。老黄嘴唇打颤,赶忙纠正说:“少先队员向领导花环!”群众哄声笑起来。花环与花圈不是一码事吗?老黄感到已没有筋骨,软得不行了,几乎就要栽下去。小黄迅速从老黄手里夺过麦克风,向群众宣布说:“现在,少先队员向领导鲜花!”
奠基典礼结束,小黄在山口村唯一的饭店招待县乡领导。宴席是比较上档次的,小黄特意让饭店老板到县委招待所请了位高级名厨。其中上了一道鳖,菜名是“霸王别姬”。小黄陪着领导喝酒,却发现大家脸色都不正常,分明还记恨着典礼上的不愉快,便把老黄找来,让老黄给领导们倒倒酒赔赔礼。领导们见老黄一脸忠厚,又听说他原先是红白事的礼仪先生,可能习惯所致,情有可原,便让服务小组再加个凳子一块进餐。老黄忐忑不安地坐下来。一时领导们把话题扯向其它。老黄见大家只顾闲聊。忘了吃菜,便拿起筷子让。老黄让菜本没错,可老黄的举动让一圈儿领导没法张口。老黄连连用筷子捣着盘中的鳖向王副县长示意:王县长,动动,你动动,你咋不动哩?王副县长看看盘里的鳖,再看看老黄,吃不是不吃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刘乡长忙站起身说:王县长,喝汤喝汤,这东西大补啊。老黄马上说:对对,鳖汤好喝,老鳖就是喝汤哩。刘乡长扭身对小黄说:老黄多事,让他去陪别的客人吧。
老黄走后,王副县长说声饱了,起身便走。其实一桌菜肴还没动几下呢。刘乡长黑着脸咬着牙狠狠剜了小黄一眼,坐车撵副县长去了。小车走得很急,山口村的土上荡起一道道烟尘。
事后,老黄自然被清出了村委会,又去重操旧业,当他的红白事礼仪先生。只是苦了小黄,小黄为向县乡领导赔罪,携着厚礼一趟趟向上边跑。谁知坏事变成好事,小黄自此结识了王副县长和县里其他主要领导,关系竟熟到非同一般。后来,小黄被提到乡里,不久又被提到县里当了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
老黄还是老黄。老黄没事的时候,常到当初为村小学教学楼奠基的地方转悠。这里仍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岗,那块曾被领导们封过土的奠基石,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倾斜。老黄坐上去,将劣质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抽得一口苦涩,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