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全一期微盘+ray下载(古风DM剧
颜色很陈旧,刻上去的花纹也是朴素的,没有熏过,只有最初的木头的清香。我很喜欢,用了十七个铜板向那位年迈的老艺人买下它。
也是,在边关这种偏僻冷清的小城,微雕算不上手艺。五个铜板能换一顿饭。一个桃刻木坠甚至比不上一个馒头值钱。
他不是个天生喜欢皱眉的男人。跟随我征战多年,军中的日子清苦如昔,他从不抱怨。或许是留在我身边太久,他偶尔会露出一两分情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戎马倥偬,眉间两道痕迹才愈来愈深。
当初离京,是我的决定。跟随我,是他的决定。我不善辞令,他沉默寡言,这样的个性只有荒芜的边关可以落地扎根。
因为觉得这坠子有点像你。我笑起来。真是的,用了几年的时间,我仍旧学不会对他撒谎。亦廷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怔怔看了我一会,然后低下眼。
那你为何付了十七个铜板。最终,他叹了口气,毕竟漠北缺粮,军饷常常折价而算,津贴微薄,我们在这里的生活也很。
亦廷说过,他生在一个长满杜鹃的山村。他母亲临盆之时,十里杜鹃开得正浓。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看一看。
可我见到了它们。前面的一片是白色,后面的一片是红色,开在亦廷身上。花苞绽开时有种细微的破裂声。明明是很细微的声音。在我耳中,却响得。
那件戎服他穿了很多年,已经旧了。我曾到镇上买了几匹像样的布,找了一个裁缝,赶在出征之前给他做了一件崭新的单衣,他却说舍不得糟蹋,仍然留着旧的,把新的那件给了营中唯一一个还没打过仗的小兵。那孩子当时就落了泪。
大漠刮起北风的时候,沙尘,若是行军跋涉久了,汗水打湿戎衣,那些白色的沙子便会钻过犀甲的缝隙,沾得一身都是。
我看不清那一道究竟有多长,有多深,因为亦廷的后背抵着一面岩石。石头背风,没有多少沙土,血迹干涸得很慢。每次微微收干了些,又有新鲜的血重新把它打湿。
那柄长枪横空刺入之时剧痛无比。我怒喝一声,斩了那个刺我的,自己睁着眼,再连败八人,待马匹冲破重围,赶至亦廷身边,我跟着第九个人一起摔入尘土。天地一片漆黑,我昏迷过去。
大漠一轮白日悬在头顶偏西的地方,光线斜射过来,像在十一月的河水中洗过,又湿又冷。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彷徨的小舟,湿冷的潮水把我推上去,搁浅在亦廷背上。随后,退下去的潮水又毫不留情地把我从他身上往下拽。
不知道他背着我走了多久。直到穷途末,他终于肯放下我,慢慢屈身跪到地上,用手掌托住我的头,让我枕着他的手躺在石砾上。从头到尾,我动弹不得,看来我受的比他更重。
那双眼睛闭得很紧。亦廷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男人,他只有在特别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大漠的风极为凛冽,脸上的汗水往往没流到头,便已经干了。他显然出过很多汗,因为他的侧脸满是沙尘勾勒出来的细长痕迹。像几道灰白的。
这一场埋伏了我上千将士,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人也不过留着最后一口气,跟随我和亦廷,一起,把最后那口气慢慢耗尽。
獐头,你家中尚有妻儿,去年回乡探亲时儿子不是才刚会走么。亦廷的神情像被北漠的风掏空了似的。他说得很平静,你降了罢,或许他们有点人性,放你回乡。弟兄们也不会怪你。
诸位,人生来只有一条命,因一时固执,妄断,他日九泉之下或许将会。大家听着,我现在闭上眼,惜命之人可以趁机下手,带着首投敌。众位弟兄不得,我和将军也绝无怨言——
敌军利用奸细伪造情报,将我们诱入陷阱,在谷隘的咽喉之处乱马冲散我和亦廷,欲使先将我于不备,再四面围合,剿灭残兵。这一片乱石岗显然是敌将为我们精心挑选的坟地,只等我俩双双重,余下兵卒筋疲力尽,再一招瓮中捉鳖。。
将军,你看见了吗。弟兄们不降,你到最后。亦廷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他一直仰着头。我知道,他是不想在低头的时候让眼泪流下来。
很久没有真正地喝上一口酒了。边关荒凉,惜水如金,军中拮据多时,偶尔沽回几坛好酒也是极奢侈的事,一个人顶多能喝上几口。日子长了,营中渐成惯例,若无酒助兴,大家便会用手抓一把黄土,洒入风中,权当举杯痛饮之意。
我想伸手去取沙土。亦廷却在这一刻低下头,靠在我耳边,沙哑地说,将军,你动不了,那我手上这杯就当是……我俩同杯共饮。好不好。
我双目紧闭,不忍再看。光是那种锐器割破咽喉的声音,就已经让我浑身冷到极点。如果亦廷没有说那句话,我此刻早已咬舌自尽。
他抬起手,指尖慢慢抚开我额前的乱发,动作一如他的声音那般温柔。他罕有地叫了我的名字。翟时,你可记得那口轱辘井。
那年,我们驻扎在厉城郊外,轱辘井须入城才有,便是最近的一口,也隔着好几里的。过了秋天,大漠就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旱季,地下泉眼出水稀少,往往会遇上井水干涸。
军中每日都会调派两名士兵入城取水。这本不是我和亦廷份内的事,只不过他偶尔说起孩提时在故乡井边汲水的趣事,我起了兴致,对他笑道,西北与南方不同。不妨试一试厉城的轱辘井。
井中有水时,站在井口,也要探了头进去才能看见一点波光漾动。当井眼完全漆黑下来,前去汲水的人就要往里丢一块石头,假如听不见水声,便是枯了。
未及破晓,边关的郊外极为阴寒。乌漆漆的天空只有几颗昏暗的星辰,月牙显得衰弱,病恹恹地挂着。天地一片广袤,我和他并肩而行,各挑了四个木桶。沙石着罩衣的声音十分凶戾。很冷。我们尽量靠近,即便这样,低声说话的时候,几乎要挨到对方脸上才能听清。
我们摇着轱辘把儿,将桶缓慢地送入井内放平,虽有水声,每次却只能汲上小半桶,因为井眼几乎见底,若放桶的动作重了,还会掺入淤泥。
见他站在井边多时,双手一直扣着井轱辘的摇把,冻得发红,我抢下了轱辘把儿,逼他把手掖回怀里暖上一会。他却摇头说,别弄了,这样汲水吃力不讨好。我另想法子。
井内不必像井外那样顶着寒风,也用不着摇轱辘把儿。这活虽然看着轻松,却不知盛满水的桶子沉得很,成年男子也颇为吃力,更别说待会还得把井里的人也拉上来。
我不由苦笑一下,只得故意放沉了语气,佯怒地点了点他的胸口。我为主将,你为副将,你该是我的下属。哪有下属居上的道理?——还不给我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亦廷没再说话。我看见他低下眼睛,微微侧开了脸。晦涩的月光下,那张脸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红。
终究还是他下了井。厉城的井与别处的有些不同,在靠近井底的地方,井壁上的石头特意往外砌出一点,刚好够一个人立足,为的是万一有人失足落井,也好有个搁脚的地方,不至于淹。井眼十分狭窄。他左右各踏一块石头,弯腰即可汲水。
井深十丈,我们隔着这一段漆黑无光的井身,你一言,我一语。即使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心底却很踏实。
撞到哪里了。可惜,我太熟悉他,太了解他。这个男人撒谎的技巧比我还差。刚才那一声,分明是在石块上磕碰的声响。
我吃了一惊。原以为他只是不慎撞到了井壁,不料他失足落下了井底。大概是水已将尽,越汲越浅,他必须把身子压得更低以便取水,才跌了下去。
糟糕。井底之土岂是硬实的,陷进去该如何是好。我一着急,想也不想便麻利地用井绳一端捆住轱辘旁的木桩,自己也跳了进去。
我没理会他,径直摸索到了井底凸出的石块,才站稳脚,我便朝着伸出手。他也在寻找我的手。不知碰到的是哪一根手指,只觉得他的手又湿又冰,我迅速地把那只手握住,很快,另一边手探上他的衣襟,摸到他另一侧的肩膀,地拉他起来。
这泥是湿的,只会越陷越深,等你挣扎上来早冻僵了。一边说,我一边去捂他的身子。有点懊恼让他下来,因为井底虽然无风,却有种阴恻恻的寒意,暖和不到哪去。
井侧的木桩并不结实,承受不住第二次负重,我刚想上井,木头便猝然断裂。所幸我事先已经将今日汲水之事告之其他将士,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能找到这里。
现在该怎么办。亦廷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井身狭小,立足之地极为有限,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连转身都很困难。
我俩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互相揭短,尽管井中漆黑不见五指,我却知道他在微笑。这样难得的畅快,在大漠的隆冬好比一碗烧酒。心窝不知不觉暖透了。
毫无徵兆地,他平和的呼吸在一片寂中消失了,像流畅的曲子乍地抽去一拍。来得很突然。透过朦朦的光,我看到他一对深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很快,他的呼吸再次响起,急促中按捺着几分明显的怒气。
他的手已不像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军中岁月艰苦,他变得刚劲,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推在井壁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完全愣了。亦廷很少生气,对我更是如此。这样尖锐的怒意倒是第一次见。也许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扼住我肩膀的手很快便松开了。我肩头的疼痛终于褪去,这才感到背后那面井壁冷得厉害,我下意识向前挪了一步,撞在他怀里,鼻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我感到他的手从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收了回来,没有放下,只是轻轻按在我的背上。像一个没有完成的拥抱。
那张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眼神很专注,手指的动作一丝不苟。而亦廷这样习惯于一丝不苟的人,也容许自己这样憔悴,苍白,一身风尘。
行将就木,人反而少了许多,可以花很长时间去端详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他的胡渣。我很想抬起手碰一碰那些刚冒出一点梢头的胡须,可惜我做不到,只能用心地,反复地看着他的脸庞。
他的手指捋过我的鬓发,擦过脸颊,停在下颌一侧,指腹带着一点力道慢慢摩挲。生了茧子的手指有点粗糙,但是温暖,让我想起那些偶尔闲暇下来的日子,我俩会用一把小互相替对方刮脸。
营地在大河一侧,傍水而居,除了与狩猎,有时候甚至可以抽出时间和附近的牧民一道做羊皮筏子,晚上还可以围着篝火谈笑一番。
我留了一些给亦廷。他说他不习惯羊奶的那股子膻味,一再推却,我便笑他,说一个大小伙子怎能为了一丁点膻味就打退堂鼓。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亦廷无奈,硬生生被我灌下一碗。
你刚刚跟着我的时候,还一点看不出来。真是光阴似箭,一转眼,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笑道。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亦廷,他还年少,我正轻狂。戎马征途,流年似水,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从前,他私底下喜欢叫我翟大哥,我不拘称谓,反而觉得这样叫比较亲近。可是渐渐地他却不肯再以兄弟相称,只一板一眼跟着别人称我将军。提起这个,也是因为我想起过往,心中遗憾。
我问亦廷,他是要留着还是刮掉。大漠这样长年风沙的地方,蓄胡是一桩苦差事。风稍微大些,便惹得一脸沙石,脏得很。他自然选择后者。
握的方法要恰当,否则容易划脸,另一边手尽量把脸压稳,最好让脸有点儿绷,才好下。我一面说,一面用棉布在他嘴唇四周敷了点热水,让他仰着,靠住一块石头,自己跨在他身上,扳住他的下颌,慢慢刮去那点青涩的胡渣。
用的还是那柄,敷的也还是那盆水。我和他换了,也靠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他在我身侧跪着,迟迟没有跨上来。见我催促了一声,他仍是低头,把那片已经一尘不染的面又慢慢擦了一遍。
我依言闭眼。不一会儿,他的身子挨了上来,把我鬓旁的发丝拨好之后,一只指节有力的手才轻轻扣住我的下巴,五指微张,空出一块地方,用刃极为谨慎地刮着。
他的动作很慢,阳光微暖,三月青草的清香给了我睡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很充分,我乐于接受。半梦半醒之中,他好像在叫我的名字。我大概没有回答他。他喊了几声,接下来便没了声音。
因当地嫁女娶媳十分讲究,须重金下聘,才可成婚。那时战乱刚过,乡民贫苦,拿不出像样的嫁妆,也付不起高昂的礼金,有好几年无人筹办亲事。地方唯恐之中民丁不足,荒田短兵,强令男子十五,女子十三以上者必须婚嫁,否则治罪。
我家中一贫如洗,爹娘担心日后有变,急匆匆找来邻舍同样揭不开锅的一户人家,两家商议,为我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那户人家做了些小本生意,赚到一点钱,而我的双亲仍旧清贫,对方慢慢瞧我不起,几番冷嘲热讽,爹娘只是苦苦,盼望对方承诺。毕竟没有聘礼,要寻一桩亲事难如登天。
军衔固高,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地位。那时,调配边关的将领往往都是失势,受人排挤的对象。那门亲事一拖再拖,驻守西北,家书中每每催促,我也抽不开身。几年前,爹娘忽然大喜过望地来信告之,说那家的姑娘愿意北上边关,早日完婚。
本来,我并不知道边关的小城中会有那样精致的缨绳。店家是个年近八旬的老嬷,做得一手好女红,而小城原以养蚕闻名,贮有上好的丝线。老嬷用磨碎的红蓝花替蚕丝染了色,丝编成股,股结为绳,很是精巧别致。
那时,暮色四合,我和亦廷正坐在一盆炭火旁边暖手。我借着微弱的火光读那封信,他一声不吭,在我身侧用一根木枝拨弄烧了大半的炭块。他呵气的时候,信笺上的光晕便一跳一跳的,时暗时亮。
他一直低着的头蓦地抬了起来,似乎有些愕然。我看见他几乎要把一块烧红的木炭拨出炭盆,连忙轻轻扣住他的腕子,往回拉了一把。他的手却是一颤,那木枝应声掉下了地。
我见他懵了,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那家人了,她爹娘已经把她另许了一户人家。我倒落得轻松。
我看见一枚火舌翻起来的时候,动手将那段缨绳也丢进火里。没想到亦廷突然起身,竟抬脚一下踹翻了火盆。我大为吃惊,他却三两下踢走了炭块,也不嫌脏,伸手把那缨绳从炭火中找了回来。
亦廷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缨绳,长出一口气,慢慢坐回到僵住的我身边。我没能回过神,他已经动手地上一片狼藉,耐心地将仍然亮着的炭块丢回盆中。
我恍然大悟,大笑起来。他见我笑了,脸色反而有些难看,起身去添炭火。我只当他不好意思,没让他走,一边胳膊亲昵地搭上他的肩,拉了过来。成,要是喜欢,你便拿去。哥没什么舍不得的。
亦廷的呼吸让我的侧脸微微发痒。在橘的火光中,他的轮廓都有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看上去,并不真实。看似触手可及,我却总觉得自己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张了一下嘴唇。非常细微的张动,像是说了一句话。
白日沉入大漠,一点声息都没有,哑巴似的,气沉沉,折断了最后几分光线,像坍塌一样,慢慢被一望无垠的沙砾吞没。
阿戆他们已经被风沙埋去了一半,血迹发黑。用来自刎的长剑横七竖八扎在沙子里。完败之兵,折戟沉沙。说得果然不错。
亦廷就这样抱着我,一直说话。他流了太多血,脸色灰白,不知是否还。他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毫无逻辑,似乎总在回忆一些零碎的,不成章节的片断,然后他会像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地问我记不记得。
他说的事情,我记得大半,剩下的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他也不在乎我会不会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讲。这样或许能够让他暂时忘记疼痛。有时候,他会微笑,低下头来安详地看着我。
刚来边关的时候,他有些水土不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咽下食物,吃什么吐什么。北地饮食偏咸,喜好生冷,牛羊的肉有时还沾着血丝便端来吃了。他知道军中伙食来之不易,不舍得浪费,很多时候让给别人,自己一日只吃一两餐,几年下来,落下了胃疼的病根。
我不想让他饿着,每次就生一小堆柴火,把他那份肉食彻底烤熟,还把盐巴重的东西浸在水里泡一会儿,去掉一半咸味再给他吃,我则喝掉剩下的盐水。亦廷知道后,还发了好几天的脾气。
很多次,我夜里巡视营帐的时候,对着他疲倦的睡脸,一看便是一整晚。想起这个男人跟随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慢慢变得坚韧,变得强悍,我却感到后悔。
我在心底这样问他。那个开满杜鹃的南方山村本该留住他一辈子。那里没有荒漠,没有风沙,没有吃不上水的。他可以种几亩地,养上一头耕牛,平平安安岁岁年年。
他动了一下胳膊,把我的身子重新往上拖了一下,几乎是完全拥在怀里。这最后一刻,他的任何举动在我看来都是如此自然,即使这样紧致的拥抱从来不曾有过,令人眩晕的窒息中,我听到他微弱的呼吸。
我差一点产生错觉。觉得我们只是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地取暖,醒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一轮白日从东方冉冉而起。
他的脸色很差,体温越来越低,却还在哆嗦着用手慢慢替我理好衣襟,用解下的胄衣把我裹起来,不叫风吹着。做好这些之后,他捂住嘴,开始剧烈咳嗽。我看到他放下来的手掌心上有零零星星的血迹。
他的目光已经有点散,似乎低头看了我好久,才好不容易找到我的脸,沾满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我脸上摸索。他也许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又咳嗽了两下,连血都是干涩的,浓得,沾在他唇角破损的地方。风沙愈来愈狠,他像一支折断的柴梗似的,晃了一下,失去平衡,我们沉甸甸地倒在沙砾之中。
这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似乎迷惘,又似乎悲。他呆呆地凝视我的脸。良久,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还没有应声,他的眼泪已蓦地碎在我的脸上。我地看着他。他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整个人急遽发抖,泪水沾着灰尘,疯狂地从他眼中掉落。狼狈不堪。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失声痛哭。
翟时。亦廷缓缓张开嘴唇,一颗泪珠从他睫毛底下地渗了出来。他声音低哑。翟时。我的心,只给过你一个。
那滴泪水掉下来,像一只锥子,猝不及防,贯穿我不堪一击的。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我发现自己浑身打颤。
翟时,翟时。他闭紧双眼,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泪流满面,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的侧脸转了过来,漆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我。火星徐徐而动,忽明忽暗。昏黄的军帐中,他近在咫尺的身体结实而温暖。他微微张了一下嘴唇,说出一句我没有听清的话。
亦廷低声抽噎,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话不成声。他曾经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如今却比任何人都要脆弱。千军万马不他,而我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足够了。
如果,我伸出手去拥抱他,对他说一句同样的话,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想再多说几遍,是不是还得等到下辈子。
一直没有知觉的手脚这时候动荡起来,我很想伸手,不惜一切,伸出手抱住他。四肢上锁住的闸门终于露出一线缝隙,我整个人震了一下,僵硬的感觉突然撤了干净,身体一轻,一下子挣扎起来。我张开手臂去拥抱眼前的男人,仰起头,轻轻亲上他的嘴唇。
我赫然睁开眼,看到自己毫无重量的肢体从亦廷身上浑浑噩噩地穿了过去。我没有抱住他,没有吻到他。张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隔着手心,看到下面流逝的泥沙。
亦廷就在我的脚下,双膝跪着。他渗满血渍的背因为哭泣而轻轻痉挛。他失魂落魄地低着脸,一心一意在用手指慢慢拨开眼前那张脸上散乱的头发。一张苍白的脸。我的脸。这个动作结束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已经冰冷的嘴唇上。
记忆开始回来。那柄长枪刺中了我的胸口,离心脏不过短短三寸。我在马上颠簸,天昏地暗,眼前的景致像被什么人撕成细小的一块块,我怎么也看不清。一切渐入漆黑。在第八个人咽气的时候,我一直堵在喉头的鲜血终于溢出嘴角,滴滴答答滚了下来。腥味浓得令人。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在剑下,为他辟出一条突围的道。然后,我从马上摔到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的反光在明晃晃的白日底下格外刺眼,一点温度都没有,连刺入时那一个沉闷的响声都是冷冰冰的。
亦廷撕心裂肺地吼着我的名字。我已经看不到他在哪里,只能把手慢慢伸向他声音传来的地方,手臂上接二连三有极痛的感觉袭来。我仍在,直到他的手抓住了我。
他的神情已经溃散得不成样子,目中无神,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的脸。他看了一会儿,开始微笑,眼泪却愈流愈快。他伏在我身上,彼此抵着对方额头,用那两片干裂的唇悲切地吻我。眉毛,眼睛,鼻尖,脸颊,还有不再温暖的嘴唇。
在一个吻结束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低声喊我的名字,用疼惜的动作,抚摸我的眉发。接着,又是一个狂热而的吻。
我一直看着你,一直在和你说话。我痴痴回答,伸手去碰他的后背。手指在他的轮廓那里陷了下去。什么也碰不到。
我这样折辱你,你怎么还不醒来,还不揍我。他,浑身抖得厉害,发狠地去抓我的头发,像一头野兽,地咬着我的嘴唇。很快,我看见他的血咳在我脸上。
那些人的时候,便会放狼。无论人是了,还是活着,破晓的时候只会剩下被啃得血肉模糊的骨。听那嗥声,它们显然已经饿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探入了衣襟,摸出一条隐蔽得很好的挂链。那是一段缨绳。绳上系着一个桃核木坠,样式已经陈旧,没有熏香,花纹并不好看。
他解开我的发髻,然后动手把自己的发髻也拆下来。把沙砾拍净之后,头发的色泽仍然乌黑漆亮,像春蚕的丝线一样柔软。两束头发相绕相缠,一定能打一个非常漂亮的结。
醒来后,眼睛一直定定睁着,胸口闷痛。我开始大口喘气。后背的一层汗渍已经变冷,额头反而烫了几分。
窗牖一直掩着,挡去一半边关冷冷清清的朔风,却挡不去清晨熹微的光。屋子很窄,光线在屋内显得局促,伏在那些陈年的木器。木头像是漆了一层白色,看上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放下水壶,对他微微一笑,迎过去的手却被握了个正着。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比我的还冷上几分,手指很快又松开了,眉头皱着,把一块羊毛毡子大力裹到我身上,甚至用手按了两下。我只是默默看着他笑。
他转身拿起水壶,用手摸了摸,摇头说水太凉,让我先等一会儿,随后走到炉子旁把水壶搁上,重新煮热。
不要紧。我的回答顺着呼吸拂过他的脸,让那个被北风冻坏的地方尽快暖和起来。那场鏖战结束之后,我们带着残退下役来,朝廷只赏了一笔银两,几匹棉布,却也足够应付两三年的柴米油盐。只是每年冬春时节,昔日落下的病痛难免再犯,有时会好几天高烧不退。
亦廷的眼睛微微一抬,那种令安的深黑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用相当坚定的语气止住了我的话,我在这里,你伸手就能碰到。
离开军营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们没有返乡,两个人一起在边关流浪了半个月,回到了当年来过的桐镇。桐镇荒僻,里面的人日复一日过着单调而平静的生活,当初我们所见的一切十年之间不曾改变。我和亦廷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屋,并不依山傍水,但是屋前屋后都有一丛野花,每年三月春暖花开,平安静好。我们自此长住下来。
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清苦,御冬之物也只有身上这床毡子。毡子是我和亦廷两个人一起做的。在边关各地流浪的那段日子,我和他去到当年军队驻扎的大河岸边,那位曾经给我们送过羊奶的牧民已经老了,皱纹深得让我几乎认不出他。
老人却还记得我们。我和亦廷用一匹棉布向他换了几只还没有剪毛的绵羊,借来剪子,两个人在草原盛夏的河畔给羊剪毛。对岸青草连天而去,一片碧色,空旷广袤,我们手中的剪子也像河风一样懒洋洋的,聊得开心的时候我们便会一齐大笑,丢下剪子,抓起一把细碎羊毛往对方脸上蹭。
我们把羊毛晒干,细细弹匀了,和着水用双脚一遍一遍地踩。亦廷每每把裤脚卷上膝头,露出结实的小腿,蘸湿了水的脚板总要时不时踩住我的,脚趾还在轻轻摩挲。
亦廷一动不动让我抱着,头枕在我胸前,像是睡着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发出呲呲的响声,水已经烧滚了,蒸气和晨光揉成了一团白色,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四处弥散。我反而忽然有了人在梦中的错觉。
在我低头喝水的时候,他的手抵上我的额头,慢慢拨弄那里的头发。我看见他皱了皱眉。白发……又多了几根。
早就不是小伙子了,再过两年,只怕我的白头发比黑头发还多了。我一半是感叹,一半是调侃,故意给他出了一个难题。要是多得你数不过来,你怎么办?
那我就数你的黑头发。亦廷没有被我难倒,五根手指没入我的发丝,翻开黑发底下的一两丝银色,静静梳理整齐。他低了低眼,声音有了一点沙哑。等我越数越少,直到没有黑头发可以让我数的时候……咱们,就算是白头偕老啦——
头发白了,这个系上去也没那么好看了。为了不让眼里的东西流下来,我摸上系着头发的那段缨绳,手掌托起那个桃核雕成的小木坠,开口说话。尽管嗓子已经有点儿哽了。
自从我们在桐镇安了家,亦廷四处走访,居然找到了当年那个雕刻木坠的老师傅,还跟老人家学起了微雕的手艺。他的手是练剑的手,骨子硬,茧子厚,几年下来,到底学不透老人家的细致雕工,往往还让子划破几个口子。
我只心疼他的,他却不曾放下那把刻,平时一闲下来,总会拿起一个桃核自己慢慢琢磨。他刻出的花纹又粗又糙,仿佛有着孩子般的稚气,反璞,一如我们现在的生活。
亦廷取来一个干净的桃核,在炕头坐下,我躺到他身侧,静悄悄地看他比划刻。他低头碰上我的目光,见我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他便问,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刻。
亦廷愣了愣,一动不动看着我散淡的笑容。他手中的刻慢慢放了下来,掌心里的桃核掉入毛绒绒的毡子中间,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亦廷低下身子,神情和十年前我拉住他的手,让他这辈子陪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眼眉,唇角,都是弯弯的,非常好看。
他弯弯的唇磨得我有些疼,我低喘起来,他却趁虚而入,放肆。我闭上双眼让出,只觉一个温暖的身体钻入毛毡,覆上我的,相拥相缠。很快,衣物除尽,我的身体因为生病而感到困乏,于是懒洋洋地任他。毡子上羊毛扫过彼此的身体,痒痒的,软软的,令人忘却了漠北的严寒。
亦廷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把长长的黑发向后捋去,在枕头下散开,一丝勾住一丝,分不清谁是谁。毛毡卷成一团,轻轻轧动,在微白的晨光中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