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一茬,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是孙悟空这一番插科打诨,倒是让附近的有些人,莫名的开始感怀起来。
太乙真人那张胖脸上,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抹复杂的怅然。
那是他们的小师弟......哦不,在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还是唤她一声师弟或者师妹的。
那时候的十二金仙,虽然也有内斗,也有算计,但好歹也是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师尊座下听道的。
“那时候的慈航......”
太乙真人叹了口气。
“那时候......真好啊。”
“那会儿咱们还在昆仑山上,也不用管什么天庭的差事,也不用操心徒弟是不是又闯祸了。”
“每日里也就是听师尊讲讲混元大道,闲了就去麒麟崖后头掏两窝灵雀蛋,或者是去瑶池边上偷几个蟠桃尝尝鲜。”
“她总是最安静的一个。咱们几个师兄弟在前面为了争个座次,或者是为了谁的法宝更厉害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她就自个儿拿个玉净瓶,去接那松针上的露水。”
旁边的赤精子听了,也是眼眶微红。
“是啊,那时候咱们多自在。”
“虽说修道清苦,要守那清规戒律,可头顶上那是真有一片天顶着。”
“师尊他老人家虽然严厉,动不动就罚咱们面壁思过,可咱们心里头踏实啊。”
“那时候咱们总觉得,哪怕是捅破了天,也有个高的去补。哪怕是惹了祸,往玉虚宫里一钻,谁还能把咱们怎么着?”
赤精子摇了摇头,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乱颤。
“谁成想,后来这封神榜一签,这杀劫一起,这日子......就全变了。”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咱们那时候,都太傲了。”
“总觉得自己是圣人门徒,是十二金仙,根脚深厚,福源绵长,这三界之中哪有什么劫数能奈何得了咱们?”
“咱们下山的时候,那是一个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九曲黄河阵里走一遭,顶上三花被削,胸中五气被闭。”
“那一刻,咱们才明白,离了师尊的庇护,咱们也就是个稍微大点的蝼蚁。”
“咱们和普天下的众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尤其是太乙真人和玉鼎真人这老哥俩,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一个是护犊子的混世魔王师父,一个是摇着扇子装深沉的理论大师。
在旁人眼里,他们是大罗金仙,是享清静福的道德真修。
在那封神大劫之前,在那不得不独当一面的岁月到来之前,他们其实也就是一群赖在师尊羽翼下的不成熟的晚辈。
那时候的昆仑山,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天塌下来有师尊顶着,地陷下去有大师兄撑着。
他们这些个做师弟的,那是真的可以无法无天,哪怕是闯了祸,哪怕是偷了懒,哪怕是修练出了岔子,顶多也就是去麒麟崖面壁思过几日,出来后仍然那个逍遥自在的昆仑客。
那时候,真的轮不到他们来独当一面。
谁能想到呢?
如今,曾经在昆仑山上同修同止,同出一门的十二师兄弟,还剩下几个能这般毫无芥蒂地站在一起说话?
曾经那个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人兜底的年代,随着那场大雪,随着那面封神榜的悬挂,一去不复返了。
惧留孙去了西方,成了佛;慈航去了西方,成了菩萨;文殊,普贤,也都走了。
好端端的一个家,愣是被那场大劫给拆得七零八落。
道行天尊伸手拍了拍太乙真人的肩膀,安慰道。
“师兄,别想了。”
“人各有志,缘法不同。”
“慈航师妹她......她性子本就与咱们不同。”
“她见不得人受苦,见不得这世间有缺。”
“咱们阐教这清静无为的门槛,对她来说,或许太高了,也太冷了。”
“她去了西方,虽然名声上不好听,可在那边,她能做她想做的事,能救她想救的人。”
“她说救人难,说红尘苦。可她自个儿呢?不也是一头扎进去,到现在也没爬出来吗?”
太乙真人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那泾渭分明的界限,看向了佛门那边的阵营。
那里,金光璀璨,梵音缭绕,好一副极乐世界的派头。
而在那三千诸佛之中,有两道身影,虽然低眉顺眼,混在罗汉堆里不敢抬头,可那一身的气机,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文殊菩萨,普贤菩萨。
这两位昔日的阐教金仙,今日的佛门大士,此刻正极力收敛着自身的气息,恨不得自个儿变成个透明人。
太乙真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罢了。”
“走了就是走了。”
“咱们这帮老骨头,如今还能凑在一块儿看场戏,也算是难得的福分了。”
......
佛门阵营中。
那一层看似祥和的金光之下,其实也是暗流涌动。
文殊菩萨暗暗叹了口气。
“师兄......”
“咱们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方才看到那镜中昆仑山的雪景,看到那年轻时候的慈航,他的道心也乱了。
他也想起了当年的日子。
想起了在广成子师兄洞府里论道的午后,想起了被师尊责罚后师兄弟们互相打掩护的狼狈。
那时候,大家虽然叫着师兄师弟,可那是真的一家人。
可现在呢?
虽然成了菩萨,受万家香火,地位尊崇,可在这灵山之上,周围尽是些面目模糊的罗汉比丘,哪怕是坐在对面的同门,也都要隔着一层肚皮猜心思。
这种孤寂,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师弟,慎言。”
“开弓没有回头箭。”
“阐教回不去了。”
“师尊那性子,你我都清楚。”
“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咱们背弃师门,乃是大忌。”
“便是如今回去了,又能如何?”
“况且......”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
“当年的情形,你也记得。”
“咱们修为尽失,若是没有西方教主的八宝功德池,咱们到现在还是个废人。”
“为了活下去,为了证道,有些东西,不得不舍。”
“如今咱们是菩萨,是大士,享无量寿,受无量光。”
“这便是咱们求的果。”
“至于那点同门情谊......”
普贤菩萨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楚。
“咱们现在是佛门中人,修的是寂灭,是空。”
“那些个前尘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梦幻泡影。”
“咱们得活下去,还得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风光。”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当年那狠心的一走。”
文殊菩萨听了这番话,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也是低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