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被带走的第二天,京城审计署江省审计组的正式质询会,在省政府的一间中型会议室举行。
审计组王司长坐在主位,面色严肃,面前的文件夹摊开着,旁边还放着一摞显然是北方工业方面提供的补充材料。
审计组的几位核心成员分坐两旁,气氛肃穆。
江省这边,常务副省长和省发改委主任孙立成以及省国资委主任周建军,以及李毅飞和几位相关厅局负责人出席。
会议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场白后,王司长推了推眼镜,目光直接投向李毅飞,语气平稳但带着公事公办的锐利:
“李毅飞同志,根据审计程序和我们前期了解到的情况,有些问题需要向你和江省相关部门核实。
主要是关于江省早年对北方工业集团在江省部分项目的财政补贴拨付,以及相关土地出让政策的执行情况。”
他拿起一份文件:“我们注意到,有反映指出,江省方面在北方工业某些项目落地过程中,存在财政补贴拨付时间早于项目验收、土地出让价格与评估价值存在差异等情况。
北方工业集团也提供了一些补充说明材料,解释了当时的特殊背景和考虑,强调相关操作是基于‘支持重点项目建设、加快资金效率’的地方政府决策,符合当时政策精神。”
王司长顿了顿,看向李毅飞:“作为负责相关领域调研工作的领导,请问李毅飞同志,江省方面对这些历史操作是如何定性的?
目前的调研,是否发现了违反当时或现行法律法规的实质性证据?”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毅飞身上。
孙立成和周建军脸上难掩紧张。
北方工业提供的“补充说明”,显然试图将历史问题合理化,将责任推给“地方政府决策”,并质疑调查的合法性。
李毅飞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去看面前准备好的任何材料。
他迎着王司长的目光,开口道:“王司长,审计组关注的问题,正是我们调研工作重点理清的内容之一。
关于财政补贴和土地出让,我们始终坚持一个原则:无论历史背景如何,资金的合规使用、政策的依法执行、国家利益和公共资源的公平公正,是必须坚守的底线。”
李毅飞没有直接回答“如何定性”,而是先表明了原则立场。
然后,他话锋开始转向:
“在调研中,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疑点和线索。
这些线索不仅涉及财政补贴和土地出让的时间、程序问题,”他稍微加重了语气,“更触及到一些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违规甚至违法问题。”
王司长眼神微凝:“请具体说明。”
李毅飞对陈默示意。
陈默将两台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到会议室的投影系统,但没有立刻打开。
“在展示具体材料前,我需要说明,部分内容涉及正在核查的线索,基于保密要求,只能有限度呈现。”李毅飞说道,然后示意陈默操作。
投影屏亮起。
首先出现的,并非直接的账目或合同,而是几张放大的文件局部照片。
老周提供的、从旧宅取回的那些环评报告和监理日志的伪造痕迹清晰可见——不同笔迹的修改、时间逻辑矛盾的数据、可疑的补盖章印。
“这是北方工业集团在山州市某靠近生态敏感区项目的部分原始环评及监理材料复印件,”李毅飞声音清晰,“经初步比对和技术分析,存在多处明显的篡改、倒签、数据造假迹象。
该项目在审批和验收过程中,这些虚假材料很可能被用作关键依据。”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
审计组的几位专家立刻坐直了身体,仔细审视着屏幕上的细节。
环保数据造假,性质比财政补贴程序瑕疵要严重得多。
李毅飞没有停顿,陈默切换了画面。
下一组是几张图表和资金流向示意图。
“这是根据公开信息及合法渠道获取的部分数据,梳理的该项目涉及的地方财政补贴资金流向简图。”李毅飞指着图表上的几个关键节点,“请注意这笔‘技术改造升级专项补贴’的拨付时间点,与项目实际进展节点存在的明显异常偏离。
更重要的是,我们关注到,该笔资金在到达项目公司后,有异常的分流迹象,部分流向与一些看似与项目技术升级无关的关联方。”
李毅飞没有点明“关联方”具体是谁,但图表上隐晦地指向了几个模糊的实体,其中就有“北山环保咨询公司”的影子。
王司长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他快速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审计组其他成员也交头接耳,神色严肃。
“第三,”李毅飞继续道,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一些通讯记录分析摘要和模糊的账户信息提示,技术处理过,隐去了核心信息,但足以说明问题,“我们在调研中,还关注到与该项目相关的个别地方职能部门人员,与特定企业人员之间存在异常密切的非工作往来和资金关联迹象。目前,相关线索正在依法进一步核实中。”
李毅飞没有提郑副支队长,也没有提陈海,但指向已经足够明确。
展示完毕,李毅飞总结道:“王司长,审计组的同志们,我们所做的,正是基于这些发现的疑点和线索,进行深入依法的核查。
目的绝非否定历史合作,更不是针对某个企业,而是要理清事实,分清责任,堵塞漏洞,确保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受侵害,确保市场环境的公平公正。
我们认为,这才是对历史负责,对发展负责,也是对包括北方工业在内的所有企业真正的保护。”
李毅飞看向王司长,语气诚恳:“审计组专业、权威,我们欢迎并积极配合审计工作。
我们也愿意在符合规定的前提下,与审计组共享部分已核实的关键信息,共同推动问题的澄清和解决。”
王司长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李毅飞这番应对,有理有据,有节有度。
他没有否认历史问题的复杂性,但拿出了性质更严重的环保造假和疑似利益输送线索,一下子将议题从“程序瑕疵”拉高到了“可能违法”的层面。
而且,李毅飞主动提出配合和有限度共享信息,姿态做得很好。
审计的本质是查找问题、防范风险。
李毅飞提供的这些线索,尤其是环保造假和异常资金关联,显然是审计应该高度关注的风险点。
相比之下,北方工业那份“补充说明”试图将一切归咎于“历史特殊原因”和“地方政府决策”,就显得有些苍白和避重就轻了。
“毅飞书记提供的这些情况,很重要。”王司长终于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严谨,“环保数据真实性、财政资金使用的最终效益和合规性,以及公职人员廉洁性,都是审计关注的重点。
对于这些新的线索,审计组会予以高度重视,并依法纳入审计核查范围。”
他看了一眼北方工业提供的那些“补充材料”,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对于各方提供的材料,审计组会秉持独立、客观、公正的原则,进行交叉验证和综合研判。
一切结论,将以事实和法律法规为依据。”
这话,等于是委婉地否定了北方工业材料“一言定调”的可能性,也为审计组更深入地介入相关核查打开了空间。
孙立成和周建军明显松了口气。常务副省长也微微颔首。
李毅飞知道,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
审计组从可能的“施压工具”,变成了需要正视问题、甚至可能成为“合作力量”的一方。
这为他的调查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一定的空间。
会议结束后,王司长特意走到李毅飞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毅飞书记,你们提供的线索,我们会认真跟进。
有些问题,可能确实需要更专业的部门协同。” 这话,已经带有一丝合作的意味了。
李毅飞点头:“感谢王司长的理解和支持。我们随时配合。”
就在此时徐昌明那边传来了关于陈海的最新消息。
被边控拦下、无法出境的陈海,在最初的焦躁后,似乎陷入了某种绝望的沉寂。
但监控显示,他频繁地试图联系那个备注为“叔”的号码,尽管对方始终没有接听。
就在今天凌晨,技术部门捕捉到一段陈海用另一个隐藏号码拨出的短暂通话,通话对象不明,但陈海在通话中情绪激动地低吼了几句,其中一句被清晰捕捉并还原:“……再不帮我,那些账本和录音,大家就一起死!”
“账本和录音!”徐昌明在电话里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手里还有更硬的东西!而且,他这话明显是在威胁对方,说明对方地位很高,很可能就是陈振华,或者……‘青山’?”
李毅飞的心跳加快了。
陈海这条线,果然藏着别的证据。
他现在如同困兽,开始用最后的筹码疯狂求援甚至威胁。这正是突破的最佳时机!
“他威胁之后,对方有反应吗?”李毅飞问。
“暂时没有直接通讯反应。但陈海住处周边的监控发现,今天上午有两个陌生面孔在附近徘徊,形迹可疑,不像普通路人。我们的人已经暗中盯上了。”徐昌明汇报。
李毅飞眼神一凛。对方可能有两种反应:一是妥协,想办法捞陈海;二是……灭口!
“加强对陈海的保护,外松内紧,绝不能让他出事!
同时,对那两个可疑人员,跟紧了,查清来历,必要时……可以‘帮’他们一把,让他们觉得有机会靠近陈海,但要确保绝对控制!”李毅飞迅速下令。
“明白!还有,”徐昌明补充,“您让查的‘青山’,有了一点模糊的反馈。
京城那边提示,在某些非常早年的、非公开的涉外经济合作档案里,出现过‘青山’作为某个联络渠道代号的记录,但具体指向谁,不清楚,年代也比较久远了。”
“青山”……涉外经济合作……年代久远……李毅飞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记在心里。
这个代号,恐怕牵扯的层次比较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