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奎抓起那张名片。
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烫金字体的凸起质感。
他没再多言,将名片塞进上衣口袋,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冷硬。
“我给你一个地址。”
“明天上午九点,让你丈夫准时报到。”
“我们军统敌后锄奸,如果不到……”
话留了半句,杀气却已满盈。
林曼卿微微颔首,平静得像是在回应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邀约。
“一定准时到。”
走出周家大宅,冰凉的夜风兜头灌来。
马奎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一层冷汗浸透。
“队长,”老赵凑上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这事……还查吗?”
马奎的牙根咬得咯吱作响。
“查!”
“为什么不查?行政院又怎么样?”
“只要证据是真的,戴老板会替我们撑腰!”
话虽说得狠,但他心里却第一次没了底。
行政院。
那潭水,深不见底,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趟的。
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查下去,自己同样没有好下场。
……
几乎是同一时间,军统津塘站,吴敬中书房。
叩叩叩。
敲门声忽然响起。
吴敬中正对着一份文件出神,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进。”
“站长,紧急电报。”
来人是他的心腹秘书。
“重庆的?”
“不,是行政院委员会,李维民秘书发来的。”
吴敬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李维民!
他几乎是抢过了电报。
电文很短,却字字千钧。
“闻贵站马奎队长夜闯华盛周府,强邀周世昌先生‘喝茶’,意欲何为?”
“此举,是在问责行政院?”
吴敬中的眼皮疯狂跳动,像是有根筋在里面乱弹。
马奎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你查到行政院就停下,怎么还真往下查。
马奎的动作也太快了!
行政院的高层,戴老板可以捅一捅,我吴敬中没那个实力呀!
吴敬中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给李秘书回电,就说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可能只是正常的案件调查……”
秘书面露难色,递上第二份电报。
“站长,这是他们一块发来的第二封。”
“电报上说,华盛的账目,行政院自有审计部门,不劳我们军统费心。”
“明天上午,他们会派专员抵达津塘,‘接管’全部事宜,希望我们‘全力配合’。”
配合?
这是命令!
吴敬中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黑得能拧出墨汁。
“回复李秘书,会配合。”
这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间一个一个磨出来的。
我们是军统,你行政院敢用命令的口吻下电令?难道真的捅了行政院的高层?
“是!”
秘书退下后,吴敬中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他立刻派人去找马奎,但人不在站内。
再派人到督查室查,值班员报告马队长带人外出未归。
“混账东西!”
吴敬中狠狠将桌上的水杯扫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他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最终猛地停下,快步去找龙二。
……
龙二的书房。
听完吴敬中气急败坏的复述,龙二的嘴角只是弯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很好。
棋子,已经按照预想的轨迹,走到了最关键的位置。
“大哥,别急。”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头上。
“马奎会去查华盛,是注定的。”
“那些所谓的‘线索’,本就是我让人送到他手里的。”
“你?!”吴敬中几乎是在咆哮,却又死死压着音量,嗓子眼都在冒火,“可他捅到行政院去了!是李维民!徐勇昌秘书长的亲信!他亲自来电问罪!明天行政院就要派人来!兄弟,你这步棋太险了!”
“险?”
龙二轻笑一声。
“大哥,不走险棋,怎么能让马奎这头疯狗消停?”
“不走险棋,又怎么能让行政院和咱们军统,真正斗起来?”
龙二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
“华盛纺织厂的背后,是行政院秘书长徐勇昌的小舅子,对吧?”
“这两年,他们借着‘战时实业基金’这块金字招牌,倒卖了多少日伪时期的资产?单是去年从津塘运走的那批无缝钢管,转手就赚了十倍。”
“这些烂账,戴老板心里门儿清,只是碍于行政院的面子,一直没动而已。”
吴敬中没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书房里回响。
“你……你是故意让马奎去咬徐勇昌的人?”他的嗓音艰涩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是咬,是掀。”
龙二纠正他。
“掀桌子。”
“马奎这种只认死理的莽夫,最适合干这种脏活。他只要抓到一点证据,就会往死里查。行政院想捂盖子,就必然会反扑。”
“到那时,戴老板就有理由出手了。”
“——不是我们军统要找行政院的麻烦,是他们行政院的人贪赃枉法,还敢阻挠党国调查!”
“那马奎呢?”吴敬中艰难地问,“他会是什么下场?”
“最严重的,当弃子。不过我猜不会。”
“戴老板急于在战后秩序中立威,正愁抓不到行政院的把柄。现在实证递到他手上了。”
“毛人凤和郑介民虽然上蹿下跳,想上位,但根基未稳,毛人凤保不住马奎。郑介民落井下石也好看热闹也好,戴老板正好借此敲打毛人凤不安分的手下,毛人凤就只能紧紧跟随戴老板,又能卖行政院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吴敬中彻底沉默了。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龙二布下的,根本不是一个只针对马奎的陷阱。
这是一个将马奎、毛人凤、徐勇昌,甚至戴老板与整个行政院的关系都网罗进去的巨大棋盘!
“那我们……”吴敬中的声音里透着恐惧。
“我们看戏。”
龙二缓缓说道。
“大哥,客客气气地接待行政院的人。态度要好,但立场要硬。”
“就说军统依法办案,证据确凿。把皮球踢回重庆,踢给戴老板。”
“至于马奎……”
龙二的眼底,是死水般的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却能冻彻骨髓。
“让他继续查,查得越深越好。”
“他查出来的所有东西,让他直接越级上报给戴老板,不要经过你的手。”
吴敬中瞬间懂了。
这是要把马奎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捅向最该捅的地方。
“我明白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兄弟,还是你看得远。”
吴敬中离开后,龙二走到窗前,静静看着窗外的夜色。
阿豹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二爷,马奎那边,需要再添一把火吗?”
“不必。”龙二摇头,“火已经够旺了。”
“现在要做的,是让行政院的人,明天能‘顺利’地从马奎手里接管案子。”
“然后……让他们发现一些‘意外’的东西。”
“意外?”阿豹不解。
“比如,一本周世昌私下记录的账本。”
龙二转过身,眼瞳漆黑,不映任何光亮。
“账本里,详细记着每一笔‘特殊款项’的去向,最终都指向了几个行政院高官的海外账户。”
“这本账,要做旧,要有涂改,要留下几处看似不经意的破绽,让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是伪造的。但伪造的手法,又要精妙到像是内部人留下的后手。”
阿豹的眼睛亮了:“嫁祸给……林曼卿?”
“就是她。”龙二肯定地回答。
“那个女人不简单。以前仗着孔家的势,抢了我们不少生意。今晚在马奎面前,她又太镇定了,看来是找到了新靠山。”
“把账本做成是她为了自保,偷偷留下的保命符。行政院的人一旦发现,第一个念头,就是灭口。”
“而马奎,则会拼死保护他眼里的‘人证’和‘物证’。”
“他们两方,谁死了我们都不心疼。无论马奎是输是赢,林曼卿夫妇都必死无疑。戴老板能吃到肉,我们也能松口气。”
阿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这计策,一环扣一环,毒辣至极。
“那……林曼卿和周世昌死后,他们的产业……”
“他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他的产业我们也不拿,让戴老板和行政院的秘书帮扯皮去。”
龙二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谈论两只蚂蚁的生死。
“重要的是,行政院一旦动手灭口,就坐实了他们做贼心虚。”
“而马奎拼死护证的行为,则会将这件事彻底闹大。”
“到那时,就不是一个华盛纺织厂的案子,而是行政院高官集体腐败、滥用职权、甚至谋杀证人的惊天大案。”
“我们站远点,别让血溅到身上。”
他走回书桌前。
从一沓文件中,抽出几页。
递给阿豹。
“把这个,通过我们的渠道,悄悄送到监察院于院长手上。”
“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阿豹接过资料,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津塘华盛案,行政院集体贪渎的一部分真实资料。
“二爷,您这是要……”
“把水彻底搅浑。”
龙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冷铁落盘。
“请更多的人入局,我们才能藏得更深,闷声发财。”
“监察院那帮人,盯着徐勇昌的秘书帮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苦于没有实证。”
“现在,我们把引子递过去。”
阿豹心脏狂跳,躬身退下。
一场即将席卷党国最高权力中枢的风暴,正在这座港口城市悄然酝酿。
而马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立功上位的莽夫,正站在风暴的绝对中心。
他对牵扯进去多少人,一无所知。
甚至还在幻想着,自己即将迎风而起,青云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