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立锋终于卸下了武装,从愤怒转为了无奈的苦笑,关柏立刻捕捉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那原本略带狡黠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真挚热情了几分,身体也前倾得更多,如同一个准备趁势拿下客户的精干业务员,眼神熠熠发光,带着不容错过的紧迫感,再次抛出了那个核心问题,声音斩钉截铁:
“那既然‘支持腐败’这顶高帽您不敢戴,也戴不起,”他巧妙地用对方的“承认”做了铺垫,“这么说,您就是同意放人了?”
他的目光灼灼,像鹰隼锁定猎物,不给对方一丝一毫再回旋的余地。
李立锋靠在椅背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要吸尽胸中郁结的所有块垒、所有不甘、所有担忧。
他闭了闭眼睛,短短几秒时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内心激荡。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布满细细血丝但依然锐利的眼睛里,所有的摇摆、挣扎、试探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毅然。
长长的、带着如释重负叹息般的气息从口中呼出。
像是刚刚徒手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独自一人艰难翻越了最陡峭的山峰,做出了一个注定要触动自身核心利益,却关乎更大领域前途的决定。
他的肩膀微微垮塌,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感。
他伸出手,动作不再迟疑。
他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沉重,最终落在了那份关系到宁蔓芹命运、更可能撬动东山县政治版图的报告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印着“领导签批意见”的空行处。
那只无数次签署处分决定、签发审查措施的笔,此刻在指尖显得格外沉甸。
李立锋摇着头,脸上还挂着那份浓浓的苦笑,甚至还有一丝被看穿所有底牌后的自嘲。
他的手腕悬停着,似乎在凝聚最后的力量。下一秒,笔尖落下,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大门,坚韧的墨水渗透进雪白的纤维纸页,发出轻微的、持续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被数倍放大,清晰得如同时代的鼓点。
雪白的批示栏里,墨迹缓缓成形。
没有长篇大论的理由说明,也没有套话连篇的指示。
只有四个字,力透纸背,却又充满了浓烈的反问意味和无言的屈服:“我敢反对吗?”
一个墨点,作为这句话决绝的句号。
随着那最后一笔的落下,一个关于一位杰出纪检干部去留的命运瞬间就此定格。
它不仅仅是宁蔓芹个人职业生涯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更重要的是,它像一颗投入东山县那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腐败阴云密布的死水潭中的巨石——这份报告被签署,就意味着一道蕴含着强大破壁能量的“光束”被正式允许投射向那片需要荡涤的土地。
它是一纸至关重要的通行证,一个强力介入、直指病灶的行动获得了关键的许可。
这个批示,在某种程度上,将撬动一方政治生态的未来走向。
就在这一刻,仿佛上天也为这一纸批示赋予了一丝象征性的肯定。
之前还被厚重窗帘阻挡得黯淡无光的阳光,像是突然挣脱了束缚,猛地挣扎了一下,更加明亮、更加热烈地,从窗帘未能拉严的缝隙中奋力刺了进来!
那束金灿灿的光线,恰好落在了办公桌的中央,如同一片液态的黄金,照亮了那份墨迹初干的报告,也照亮了文件上方那片刚才还笼罩在巨大压力和博弈阴影下的桌面空间。
光区内的浮尘在光柱中欢快跃动,像是微小的精灵在庆祝新生。
小小的办公室这一方天地,骤然被这缕意外造访的、充满活力的光明照亮,充满了某种豁然开朗的意味。
李立锋轻轻放下笔,笔尖与笔架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并没有立刻将报告递出去,而是身体微微后靠,凝视着批示栏里那四个还带着湿润墨痕的字——“同意调出”。
字迹瘦硬,筋骨分明,一如他此刻微蹙的眉头。
目光从报告上移开,他抬眼望向窗外。
市纪委委大院绿化极好,窗外是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更远处,是城市鳞次栉比的楼宇,在淡蓝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坚硬的天际线。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些景物,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叫做东山县的县城。
作为全市纪检系统的掌舵人,李立锋深知,东山县的问题,症结恐怕不仅仅在几个科级干部身上。
更深层次的原因,与当地的政治生态、与县一级纪检机关本身履职不力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立锋收回目光,将桌面上墨迹已干的报告拿起来,递给了关柏。
“关部长,报告我批了,按程序走就行。”李立锋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关柏接过报告,快速扫了一眼批示,点了点头:“好的,李书记,我们尽快落实。”
李立锋却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斟酌词句。
办公室内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李立锋端起茶杯,袅袅热气氤氲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纸报告上,而是越过文件,仿佛穿透时光,落在更远的东山县。
宁蔓芹是一把锋利的快刀,这没错。但快刀要砍向荆棘丛,首先需要一片立足的实地,需要一个稳固的操刀平台。
而东山县纪委这个平台本身,现在真的稳固吗?
它在王海峰的执掌下,已经像一个生了锈、运转不灵的机器了。
李立锋缓缓放下茶杯,发出杯底与托盘轻碰的“嗒”一声脆响。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关柏脸上。
他开口了,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带着一种“顺便一提”的随意,但其中蕴含的审视意味却浓得化不开:
“关部长?”李立锋用对方组织职务的头衔称呼,拉开一点公事公办的距离感,更凸显后面问题的严肃性,“趁着这个由头,还有个情况,我想…顺便问一下?”
关柏身体立刻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办公桌边沿,做出全神贯注、洗耳恭听的姿态。
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温和沉稳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波澜。
“您请问,李书记。”关柏的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和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