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明确的准入许可,赵天民这才侧身完全走进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并未完全关严实。
他刻意留了一道大约两指宽的缝隙——这是一种官场中常见的、表示只是简单汇报、随时准备离开、且方便领导突然有客来访能看到里面有人、避免“关起门来密谈”嫌疑的微妙动作。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文件袋,步伐迈得不大,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每一步都透着小心谨慎,肩膀甚至有些微的僵硬。
走到那张厚重的办公桌前约一米处,赵天民停住脚步,双手恭敬地将那份文件袋平端着递向江昭宁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点刻意的郑重。
他的态度,与其说是送文件,不如说是在呈递一份需要领导裁决的、棘手的提案。
语气恭敬到了极点,仔细分辨,里面甚至隐隐透着一丝紧张和不安,仿佛他自己也觉得这东西有点烫手:
“书记,这…这是……”
他顿了一下,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申请市纪委进驻专班的报告,”他清晰地报出了文件的核心目的,然后才补上一句,“王书记那边刚刚让我送过来,请您…审阅。”
“申请市纪委进驻?”江昭宁伸出手,动作利落地接过那个文件袋。
他没有立刻去拆开拿出里面的报告,甚至没有低头去看。
他的手握着文件袋,感受到它略微的重量和质感。
他抬起眼,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穿透平静的空气,直接投向站在桌前的赵天民。
那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审视力量,牢牢锁定了赵天民闪躲的眼神。“什么内容?”
“不用看报告了,你简单说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含糊其辞的命令感。
赵天民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紧,仿佛被砂纸打磨过。
在江昭宁那极具压迫感的平静目光注视下,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但下巴线条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两道利箭般直视的目光,垂下眼帘,视线聚焦在面前光洁的办公桌桌面上,仿佛那深红色的纹理里隐藏着他需要的台词。
他用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同样干涩的嘴唇,强迫自己开口,尽量让语调听起来平缓、镇定,只是单纯地复述事实:
“书记,报告的主要内容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鉴于当前案件情况复杂、涉及面广,调查取证难度大,为确保案件查深查透、不留死角…”
“嗯,王书记建议,要求上级,也就是提请市纪委协调统筹,协调市纪委的相关职能室,比如具体负责案件查办的纪检监察室,负责把关案件的案件审理室。”
“另外…嗯,”他的声音开始出现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还需要协调市金融监管局、市税务局等具备专业监管职能的外部部门,抽调、派出精干的业务骨干力量,组成一个层级更高、力量更强的…联合工作专班。”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再次艰难地滑动,仿佛接下来的字眼重若千钧,“然后……这个…市级的联合工作专班,直接进驻到我们现有的专案组!整合力量,强化指导,协同办案!”
他终于艰难地将报告的核心诉求复述完毕,似乎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语速有些急促起来补充道,“王书记强调,这主要是为了…为了‘加强力量,确保查深查透’,形成更有力的突破态势。”
赵天民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字字如雷,清晰地撞在江昭宁的耳膜上,再重重地砸进他早已布满寒霜的心底。
他之前还只是怀疑王海峰在拖延推诿、消极应付,现在这份报告却像一个荒谬绝伦的剧本,赤裸裸地展露在他面前。
“什——么?!”江昭宁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从宽大的椅背上弹起,前倾向桌面,双臂下意识地支撑在桌缘。
他的双眼瞬间睁大,瞳孔中爆发出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在极度疲惫下出了问题。
他紧盯着赵天民,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常的沉稳节奏,不自觉地拔高了好几度,带着一种被荒谬事件击中而产生的、本能的反诘,“申请市纪委牵头?!”
“还要金融、税务部门介入?!组成联合专班??”
“直接进驻我们专案组?!”
这一连串爆炸性的关键词,如同点燃引信的炮仗,在他脑中噼啪作响。
他那张棱角分明、一贯沉稳的面庞上,瞬间布满了浓重得化不开的惊愕和一种被荒诞现实冲击的刺痛感。
他甚至重复了一遍那令他难以置信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刺骨的质疑:
“‘组成联合工作专班直接进驻’?”他的右手猛地拿起桌上那个并未打开的文件袋,用力地、几乎是砸地般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啪”!
打断了赵天民低垂的视线和所有试图自我辩护的可能,“赵天民!赵副书记!”
江昭宁的称呼陡然变得严厉而正式,“你告诉我,王海峰他是不是也让你这样汇报的?”
“你当这是什么案子了?啊?!”
质问的矛头犀利无比:“你当市纪委的同志,”他指了指文件袋,“那些负责全市纪检监察工作的同志,个个都在办公室里闲着没事干?”
“天天就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区区一个县来请协调,然后组个浩浩荡荡的联合大军,下来‘进驻’指导我们一个普通县纪委查办一个涉及乡局科级干部的案子?!”
江昭宁的声音如同冰锥撞击着寂静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力,清晰地扎在赵天民的耳朵里,也重重砸在他僵硬发麻的心脏上。
“还要市金融监管局、税务局?!”他几乎是咬着牙把这几个名头又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钉在赵天民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天民!你在这个系统里干了多少年?”
“当了多久的副书记?”
“市纪委要协调这两个部门派骨干下来,成立的是什么级别规格的工作专班?”
“这通常是处理什么案子才有的配置?!”
“你自己好好想想!”
赵天民的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得快要裂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在办公室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渗出,沿着微微抽搐的太阳穴往下滑。
他不敢看江昭宁的脸,那目光太犀利,仿佛能洞穿他的一切窘迫与无奈。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嘴唇嗫嚅着,挤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那份报告内容刚送到他手上时,他就隐约感到不妥,只是王海峰催得急,言语间的压力让他没敢多问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