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五十多岁,国字脸,鬓角霜色已染,但这并不影响他面容的威严。
额头宽阔,眉骨微隆,两道浓黑的眉毛如同刀锋般斜插入鬓,下面是一双深邃、明亮得惊人的眼睛,仿佛蕴藏着能穿透一切表象的睿智和洞察。
这双眼睛平静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也没有丝毫刻意表现的压迫感,它像深海的水流,沉静、稳定,却在扫过之处,自然而然地带给人一种强大的无形压力。
那是一种上位者久居中枢、俯瞰全局、执掌乾坤自然而然形成的威仪和气场,无需任何外露的情绪或言语去彰显。
他深邃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划而过,如同精密仪器的扫描,几乎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了关柏脸上,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的微笑:“关部长,这么早,
坐吧。”
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特殊的、沉稳厚重的质感,如同钟罄之鸣,在宽阔的办公室里清晰回荡。
他的视线随即移向江昭宁。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预设的情绪,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却带着一种将人灵魂都审视透彻的力量,仿佛任何伪装和修饰在这目光前都无所遁形。
“昭宁同志。”他的语调平稳地叫出名字,没有任何修饰词,简单直接,却又像是一种无形的肯定与确认。
“书记!”关柏和江昭宁几乎是异口同声,带着毕恭毕敬的尊重回应道。
李卫国微微颔首,走向他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靠背椅。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如同丈量过一般精准。
秦明宇已经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
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人。
“昭宁同志,坐。”李卫国在办公桌后坐下,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办公桌前方的沙发。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江昭宁心头一凛,立刻捕捉到书记措辞上的细微变化。
在正式场合和汇报语境下,书记称呼他都以官衔和姓——“江书记”,而此刻,“昭宁同志”这个相对家常但又不失严肃的称谓,既透着一种不算疏远的关系认同。
但更明显的是,它划定了接下来的谈话氛围——这是一次非公开、务实的、带有关键决策性质的内部谈话,而非公开的正式汇报。
他需要立即放下所有准备的“开场礼仪”,直接切入核心!
关柏自然地在另一侧的沙发上落座,姿态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依旧专注。
江昭宁则只坐了沙发三分之一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双脚平放地面,公文包稳稳地放在膝上。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巨大气场和完全不同于预想的“对话”模式,他原本在心中反复默念、精心准备的开场导语瞬间烟消云散。
不能绕弯!不能铺垫!必须一刀扎进最痛点!
李卫国身体微微前倾,双臂自然地架在桌面,那看似随意的姿态,却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和掌控感。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江昭宁脸上,直接开口道:“东山的昭宁,你说吧?”
李卫国直接切入主题,目光落在江昭宁身上。
对于江昭宁,李卫国是熟悉的。
这种熟悉,超越了工作汇报的程序性交流。
东山县委书记位置悬空时。
接替的人在省里并非没有其他候选人,论资历、论背景、论在本地盘踞的根脉,不少人比这个年轻县长更有竞争力。
是李卫国力排众议,在市委常委会上力陈江昭宁的实干能力和清白口碑,直言东山正处于转型关键期,需要一个真正懂经济、能扎根、风评好的干部掌舵,才最终促成了他成功“转正”。
虽然说县委书记是省管干部,程序上由省委组织部最终任命,但在东山市这一亩三分地,没有李卫国的首肯和支持,他江昭宁,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份知遇之恩,是沉甸甸的,也是无形的约束与期望。
因此,当江昭宁步履沉稳地走到桌案前,打开那个略显陈旧的黑色公文包,取出厚厚一叠材料时,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他目光扫过桌面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感受到李卫国和关柏投射过来的探究目光,那目光如同精密探针,试图穿透他沉稳外壳下的真实意图。
他没有立即翻开材料,而是抬起头,迎着李卫国那能洞悉人心的视线,声音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清晰地回荡在这间象征临江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
“李书记,”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要凿开某种无形的坚冰,“我今天来,不是简单地汇报常规工作。”
“而是,特地向您如实汇报东山县干部队伍当前面临的极其严峻的形势,以及我们在反腐工作中遭遇到的、前所未有的特殊困难。”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李卫国端起茶杯,轻轻吹去表面的浮沫,目光却未离开江昭宁的脸,只是眉毛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没说话,但那无声的姿态却更显压力。
江昭宁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场汇报一旦开始,就再无退路。
他首先翻开材料的第一部分,那是关于近期东山发生的几起重要案件调查进展的简报。
江昭宁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却像一枚枚重锤,敲击在办公室的空气中。
他汇报的不是抽象概念,而是一桩桩具体的、触目惊心的腐败事实。
“初步判断,这些案件并非孤立存在。”
“涉案人员在权力、金钱、亲缘上形成了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或明或暗的联结。”
“他们盘踞在东山各个节点,已经织成了一张极具韧性的腐败‘防护网’,资源共享,风险共担,甚至……可能达成某种程度的攻守同盟。”
介绍完案情,江昭宁的声音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显凝重。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从陈述转为沉痛的低吼:
“然而,在这些案件的查办过程中,我们遭遇的阻力之大,困难之特殊,远超预期!”
“这种阻力,更令人心寒的是,来自于……我们自身的监督系统内部!来自县纪委本身!”
“县纪委本身存在的问题?”李卫国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凛冽。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对,书记!”江昭宁挺直了脊背,斩钉截铁地回应,“东山的形势,比我们最初的预想要严峻得多。”
“不是‘点’的问题,而是‘面’的腐烂;不仅是一时一事的贪腐案件,而是一种系统性塌方的危机!”
“问题的严重性,不仅在于那些腐败分子的‘大胆妄为’——他们几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伸手!”
“更在于我们的‘监督机制’在这场对抗中,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
关柏适时地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确认和背书的分量:“昭宁书记前段时间就这个问题,向我做过专门的、深入的汇报。”
“根据他反映的情况和我们侧面了解到的信息,县纪委在案件查办的积极性、主动性、深度和效率上,确实存在严重的不作为、慢作为现象。”
“不少案件线索长期积压,排查阻力重重,进展缓慢到近乎停滞。”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力度不够,进展缓慢’。监督利剑生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