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嘻嘻笑着,托了一桶酒来,放下六只碗和六双筷子,又进去端菜。
门口来了个挑担子卖茶的老者,留着长胡须。
他语调倒是爽朗,笑容也肆意:
“几位小兄弟,要不要喝点菊花茶啊?”
谢清言晃了晃酒杯,向他笑道:“多谢,我……”
“她不要我要!”
祝英台连忙叫住他:
“我和山伯都不喝酒,正好喝碗菊花茶去去火气。”
马文才眼神微动,嘲讽道:
“祝英台,你面前不是有壶茶水么?”
“你管我?我就要喝菊花茶,你管得着吗?”
“何况他在这么热的天挑茶叫卖,你们怎么忍心呢?”
两人都是暴脾气,跟俩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眼看又要吵起来。
众人再一次感到疲惫,绝望的闭了闭眼。
谢清言按住马文才要拍桌子的手,道:
“找五柳先生才是正经。”
那蓝衣老者本来好整以暇的观赏着形貌出众的几人。
听到这话,身形几不可察的顿了顿。
谢清言看在眼里,又道:
“其实我们要找五柳先生陶渊明,也用不着查户册。”
“杭州那么多人,翻都要翻好久,搞不好他还是个脱漏人口,根本没登记在册,那才叫做无用功。”
马文才寒声道:
“什么意思?”
“你不要我帮忙了?”
岑元辰也听得不解:
“这恐怕不行,不找户册,我们自己去找不是大海捞针吗?”
谢清言执着酒杯,似笑非笑:
“诸位,岂不闻白衣送酒的故事?”
“听说五柳先生曾居江州,爱酒却不能常得,恰逢江州刺史王弘大人喜交天下名士,派白衣吏送酒而来。”
“五柳先生大喜过望,立刻接过酒喝至大醉。”
众人倒不知道这个故事,听得大为震惊。
就连祝英台也有了几分服气,喜滋滋道:
“那我们从他好酒这方面下手,岂不是比翻户册好得多。”
蓝衣大叔听得好奇:
“你们要找五柳先生?”
祝英台点点头:“是啊,我们要找他去……”
谢清言立马打断她,笑道:
“我们想请五柳先生品酒,看他觉得哪种酒最上乘?”
蓝衣大叔打量了一圈,目光又回到谢清言身上:
“小兄弟生的好相貌,说话却不着四六。”
“你们几人连白衣送酒的典故都要你现说,怎么会想到找他品酒呢?”
谢清言毫无被揭穿的窘迫,仍旧不急不缓:
“不错,我们不是为了找五柳先生品酒的,是找他论诗的。”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想问问他这诗写的如何?”
蓝衣大叔听得神往,道:
“后面呢?后面是什么?”
谢清言轻轻笑道:
“后面么,我这作诗的朋友说了,只能说给五柳先生听。”
她目光中深意无限。
蓝衣大叔却忽的放声大笑起来。
尽显轻狂。
马文才眼神一凛:
“老头,你笑什么?”
谢清言轻咳了两声。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老伯。”
谢清言看他一眼。
马文才咬了咬牙:“大叔。”
蓝衣大叔悠悠笑着,这才肯回答他的问题:
“我笑这世间根本没有五柳先生这个人。”
“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
谢清言放下杯盏,认真道:
“世界上没有,我眼前却有。”
这话的意思太直白也太惊人,大家放下筷子,齐齐看向陶渊明。
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接的戳穿身份,陶渊明也大出意料:
“我只是个卖茶的老东西罢了,什么五柳先生。”
谢清言笑着又打量他一遍:
“卖茶者走街串巷,为了方便,多穿短打,怎么会穿长衫,留髯须?”
“不过,以五柳先生的性情,就算做卖茶的营生,也不会失了名士气度。”
就算身在逆境,也要活的体面。
最重要的是,寻常老者又怎么会听到酒和诗就眼中放光呢?
言语可以骗人,微表情和肢体动作就很难咯。
听完这顿分析,众人不疑有他。
祝英台喜上眉梢:
“原来您就是五柳先生,我们——”
这话最终没能说完。
因为陶渊明跑的很快,挑着担子就转出门去,脚步极快。
众人对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般。
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
可不能让他跑了。
马文才反应最快,蹭的站起来就要追出。
身形又警觉的一转。
空中突然多出两道残影,从他们面前掠过。
一把拿上他们放在桌上的几个包袱,便要趁乱冲出去。
向来做强盗也好,小偷也罢,都讲究一个快。
速战速决才是王道。
马文才却比他们更快,玄色衣角一闪,长弓已在手中。
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下一刻,却被祝英台扑过来拦住。
祝英台死死按住他的手臂,挡在弓箭面前:
“别杀人!”
“让开!”
情势瞬息万变,就这么一个迟滞,那两个贼人已经骑上准备好的马。
马蹄哒哒,扬长而去。
马文才没想到自己会眼睁睁看着贼人从眼前溜掉,整个人怒不可遏:
“祝英台,你发什么疯?我们的盘缠全在里面!”
祝英台被他的语气吓到,生气道:
“你们几个不是有的是钱吗?”
“反正杀人就是不对。”
梁山伯也在一旁,面露不忍之色:
“是啊,文才兄,上天有好生之德。”
“刚刚文才兄那一箭瞄准要害,要是射中了,那两个人可就没命了。”
祝英台犹自庆幸,摸出一个小小钱袋:
“还好还好,山伯你的钱没有被偷。”
山伯的钱来之不易,那可都是山伯他娘辛苦赚的。
马文才气的冷笑两声,指节捏的咔咔作响。
“你们再给我废话,我让你们先没命!”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店小二连跑带喘的过来:
“客官,你们的饭菜还没给钱呢,总共需要二十文钱。”
马文才扬起手中箭枝,声音讥诮:
“你没看到我的钱被偷了吗?”
店小二唯唯诺诺:
“就是知道你们的钱没有了,所以我才着急的。”
“你们几个,不会是来白吃白喝的吧?”
“那我可要报官了。”
谢清言走过来,正好听见这话,不免垂了垂眼。
她按住马文才的手,却递过去一角刚找到的碎银子:
“别报官了,这钱给你。”
幸好有准备应急零钱的习惯。
虽然钱是付了,却也没人还有兴致吃饭。
离开店门,众人一路无话。
马文才似是再也忍不住,闷声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少年眼里的盛气凌人和不耐烦从不遮掩,此时却尽数不见。
只剩下那种,令人心折的忐忑。
谢清言道:
“又不是你故意放走的强盗,你自责什么?”
“何况,我们的银钱也没有被盗走啊。”
她轻轻一笑,在众人面前从广袖里取出一个荷包来,制作的颇为精巧,光是看都能看出来沉甸甸的。
梁山伯奇道:
“这是怎么回事?”
谢清言将荷包里的金子按数还给众人,道:
“咱们遍身锦衣,本就招眼,还把钱都放在一处,想想都觉得危险。”
“我路上便将这些金子放在袖中,往包袱里塞了几块石头进去。”
“不想这两位朋友果真上钩,不要命的抢了几块硬石头回去。”
没想到她留了这手,简直是峰回路转,大家都欢呼起来。
就连马文才也没忍住,唇角轻轻上扬。
祝英台却有许多不解:
“既然你知道,刚刚怎么不说出来呢?”
“要不是我拦着,那两个人很有可能真的会死的。”
如果他们真的抢了东西,也应该用律法惩罚他们,而不是马文才的私刑。
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抢东西。
不管怎样,她没办法赞同这种骗人的行为。
谢清言一双桃花眼凝视她许久,终于笑了。
“祝公子啊祝公子,你如此懵懂无知,以后岂不是随便就被人家骗?”
祝英台听她这话,大是不解:
“你什么意思?”
谢清言笑着摇头道:
“你没发觉那店小二有问题吗?”
马文才将刚刚的场面回想一遍,神色顿时一沉。
他是向来爱把人往坏处想的,因此一瞬间就想到了谢清言话中的意思。
“这个店小二和那两个匪徒是一伙的。”
谢清言抚掌道:
“不错。”
祝英台更觉奇异:
“你们别诬赖好人了,这怎么可能?”
谢清言道:
“祝公子,你试想一想,那店小二看到有人抢劫不报官,却为了二十文钱嚷着要报官,这不奇怪吗?”
祝英台冷冷一哼:
“二十文钱对你来说或许很少,但他们每一文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
“如果我们不付钱,他不就白辛苦了吗?”
谢清言点头:
“这就更奇怪了。咱们几人穿着打扮都不俗,玉带金冠,锦衣华服,随便摘颗扣子下来也不止二十文钱。”
“当你知道一个人付得起钱的时候,反而不会急着问他要钱了。”
就像亨利拿着百万英镑的钞票,旅馆就会为他预留最豪华的套房,服装店老板会为他免费定制礼服。
哪怕这张钞票到最后也没真正使用过。
岑元辰恍然大悟:
“对啊,而且我们当时佩剑的佩剑,拿弓的拿弓,他要真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只会惜命。”
“而不是为了二十文钱咄咄逼人,差点把马文才气的动真格了。”
这个时代,世家寒门庶民之间的差距都快赶上种姓制度了。
上位者掌握着对下位者生杀予夺的大权,两者的命根本不在一个重量。
只有下怕上,何时有下怕上。
除非他直接落草为寇,就不用遵守这种等级了。
正所谓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自然不受约束。
祝英台听两人轮番解释,确实是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可是她总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仍然将信将疑。
谢清言道:“不止如此。”
“潮生,你觉得他们家的酒如何?”
岑元辰不假思索:
“酒很一般,烧喉咙,却很醉人。”
谢清言又问道:“哥哥,你觉得他们家的菜怎么样?”
马文才听了好几遍,仍然很喜欢这个称呼,喉结滚了滚,道:
“油腻,难吃。”
谢清言道:
“是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这正是绿林好汉的口味。”
油可是很难得的,寻常人家攒下一锅油,整整一年都要用这锅油做菜。
这家店用这么多油,价钱却不算高,做菜风格很突出,不讲究好不好吃,但是油水要足,酒要管够。
“也许那里就是他们的据点。”
“有客人来,便抢一通,打配合,没客人来,就自个儿在那吃酒吃肉。”
祝英台听完这段话,终于再无他话,无限震惊的立在那里。
谢清言不再看她,只是吊儿郎当的笑道:
“看来该报官的是我们才对。”
“顺着这家店查下去,必能有丰厚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