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嘴角微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他转身朝院内走去,声音不高不低:
“光是下棋,未免无趣了些。”
周文博一怔,立刻跟上他的脚步:
“相公的意思是?”
两人已行至后院,一架青石棋枰静卧槐荫下,棋子光润。
顾铭在石凳坐下,指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敲在枰角。
“总得有点彩头,对弈才够滋味。”他抬眼,目光清亮,直视周文博。
“周兄若输了,便加入我金佛文社,如何?”
周文博几乎没有犹豫:“好!”
他撩袍在顾铭对面坐下,神色郑重:
“若我侥幸得胜,也请相公答应我一事。”
顾铭略一颔首:“但说无妨。”
“请相公与我复盘三局,细解其中关窍!”
周文博眼中燃着纯粹的渴求,“输赢倒在其次,只求明悟棋中真意!”
顾铭应得干脆:
“请。”
周文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指尖捻起一枚白子,稳稳点在右上星位。
开局平稳,双方落子如飞,皆是堂堂正正的起手。
顾铭执黑,以二连星应对。
周文博落子沉稳,步步为营,显是根基深厚。
顾铭则行棋流畅,不拘泥定式,偶尔旁逸斜出,却又自成章法。
棋盘上,黑白二色渐渐纠缠。
周文博的棋风显露出来,厚重扎实,如磐石生根,极其注重实地与厚势的积累。
顾铭的应对则显得更为灵动,松散的局面,却暗藏机锋,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
“顾相公好气魄。”
周文博盯着中腹那片虚势,眉头微锁。
他捻起一子,沉吟良久,最终选择深深打入黑棋尚未成型的腹地。
白子落下,如利剑出鞘,直刺要害。
顾铭神色不变,他并未立刻强硬屠龙,反而轻灵地在外围飞罩一手。
这一手看似退让,实则将白棋的孤子隐隐笼罩,更限制了其向中央发展的可能。
周文博心中一凛,感觉这轻飘飘的一手,竟比硬碰硬的截杀更让他难受。
他被迫就地求活,几番腾挪,虽勉强做出两眼。
但黑棋借着攻击之利,外围厚壁已然铸成,潜力惊人。
周文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开局积累的实地优势,似乎正在这无形的消磨中悄然缩水。
终于,周文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从棋罐里抓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上,表示认负。
“顾相公棋高一着。”他声音却并无多少沮丧,反而带着一种释然,“此局……我输了。”
顾铭微微颔首:
“原来周兄便是棋道考试上我最后一局的对手,棋力确实深厚,中盘绞杀也令人印象深刻。”
周文博的目光却已粘在棋盘上,眼中异彩连连。
他猛地俯身,手指急切地指向方才那场惨烈绞杀之处:
“此处!解元这手靠断,时机妙到毫巅,我若早一步飞,或晚一步并,结局皆不同!还有这手……”
他语速极快,手指在棋盘上划动,脸上尽是遇见高手的纯粹兴奋与求知若渴。
“痛快,当真是痛快。”
周文博猛地一拍大腿,笑声爽朗,“输给顾相公此等高手,不冤!”他站起身,对着顾铭郑重一揖。
“从此我周文博,便是金佛文社的人了!”
就在两人复盘之时。
江南道的护卷铁骑也抵达了京城。
沉重的车轮碾过京畿官道,在薄霜上留下深辙。
车架上,十八口硕大的樟木箱子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巍峨的南浔门城楼在雾气中显出轮廓。
车队碾过护城河的石桥,驶入瓮城。
市声骤然汹涌。
热腾腾的蒸饼香气、骆驼队悠长的铃响、货郎嘶哑的叫卖、车马争道的鞭哨……混杂成一片,塞满了每一寸空气。
礼部司务厅的几名青袍官员早就门洞边的值房里等候多时。
炭盆烧得正旺,为首的老者拢着袖子,目光紧盯着鱼贯而入的车队:
“来了!去看看是哪个道的。”
一个年轻官员立刻弹起身,整了整皱巴巴的袍角,迎了上去。
一名披着暗红披风的校尉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值房,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符和一卷盖着江南道布政司火漆的文书:
“江南道丁酉科乡试答卷、中试者排名,押运抵京。”
校尉双手将文书与铜符递上。
年轻官员接过文书,仔细查验起火漆印纹和铜符齿痕:
“无误。”
几名书办立刻小跑上前,与押车的军士低声交接。
沉重的木箱被小心抬下,装上礼部候着的平板骡车。
“麻烦各位大人了。”
校尉声音依旧平板,抱拳一礼。
他不再看那些装着江南士子命运的木箱,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驾!”
战马嘶鸣,载着他脱离大队,蹄声嘚嘚,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皇城。
文渊阁的飞檐还挂着几缕未化的残雪。
朱漆有些斑驳,巨大的铜钉门环透着岁月的暗沉。
这里是大崝王朝真正的机枢之地,万万人的命运都会随着这里发出的折子而改写。
校尉在长长的宫墙夹道尽头勒住马,解下佩刀,交给迎上来的锦衣侍卫。
拿出牙牌,报上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沉重的阁门无声开启一条缝,将他吞没。
阁内光线幽深。
墨香与陈年典籍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巨大的紫檀木条案后,几位绯袍或青袍的官员或坐或立,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
一名青袍官员在侧间接见了他:
“你说是曾大人派你来的?何事?”
校尉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那份薄卷,双手高举过顶:
“江南道押卷校尉齐卫,奉江南布政使曾大人之命,呈送誊抄文档一份。”
“曾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此卷送与魏阁老。”
青袍官员缓步上前接过卷宗,目光落在封皮上“一条鞭法誊抄”几个端正小字上,眼神微凝:
“知道了。”
魏崇贵为大崝王朝内阁次辅。
实际上的三把手,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不可能随便哪个递上来的东西都要看。
文渊阁的这些官员都清楚,总有些特例。
而和魏崇同为上川学派的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无疑就是特例之一。
青袍官员不敢耽误,立刻就捧着这卷宗,来到了文渊阁的内里。
一股更沉凝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紫檀木条案如同巨兽伏卧,上面堆叠的文书几乎要淹没几个伏案的身影。
空气里只有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细微的、压抑的咳嗽。
他走到最里侧一张条案前。
案后坐着一位老者,绯袍玉带,眉骨很高。
他并未抬头,正用一支极细的紫毫在奏章上疾书。
笔尖悬停时,手背上的青筋便微微凸起。
青袍官员在条案面前停下,轻声说道:
“阁老,这是江南道曾大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