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府,花厅。
时近正午,厅内却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却也压不住若有若无的紧张。
尚家家主尚品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容清癯,眼神沉静。
下首两排座椅上,坐着七八个人,皆是沿海有头有脸的世家家主、富商巨贾。
往日里,这些人在地方上呼风唤雨,此刻却都敛声屏气,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主位。
肖尘这条过江猛龙,雷霆手段连番施展,整合了卫所军队,带走了周大福……这接连的动静,早已不是“过路侯爵”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地撼动了他们在这片海域经营数代、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与生存方式。
这肆意的杀戮和无凭无据的拘压商人,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正面硬撼?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齐聚”尚府,美其名曰“共商对策”,实则不过是把难题和压力推给了这位号称“沿海第一世家”的尚家家主,自己则躲在后面观望。
尚品岂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墙头草,风中絮罢了。
但危机又何尝不是彰显实力、巩固地位的机会?若他尚家能压下这逍遥侯的气焰,今后在这沿海三镇,还有谁敢不服?
他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管家低声问道:“给四老爷的信,发出去了吗?”
管家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老爷,昨夜便送出去了,算脚程,此刻该已过了江。”
尚品点点头,四弟尚约,在京中吏部任职,虽非尚书侍郎那样的顶级大员,却也是手握实权的清吏司郎中,消息灵通,人脉深厚。
有他斡旋,至少能让朝廷中枢听到不同于逍遥侯“一面之词”的声音。
肆意残杀官吏,不守法度。已经与谋反无异了。
官场之上,有时候,风向比事实更重要。
他收回目光,扫过堂下那些故作镇定、实则眼神闪烁的“盟友”,心中冷哼一声,开口时声音却平稳无波:“诸位不必过于忧心。那逍遥侯,不过是一介仗着些许战功,行事鲁莽的武夫侯爵。在我沿海之地如此肆意妄为,杀戮朝廷军官,擅动兵权,甚至干涉地方商事……桩桩件件,哪一件合乎朝廷法度?本官就不信,朝廷真能纵容此等跋扈之行!”
他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也是给自己打气。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里,再嚣张的勋贵,也需遵循官场规则,受朝廷制衡。
所谓的爵位。也不过是朝廷的一纸诏书。
肖尘这般“蛮干”,迟早会触怒天颜,引来反噬。
堂下,一个穿着锦缎、脑满肠肥的富商闻言,连忙附和,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尚公所言极是!那肖尘实乃朝廷祸害!”他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试探和同情,“只是……听闻府上三公子,日前不幸……遭了那逍遥侯毒手?唉,三公子青年才俊,实在令人痛惜!尚公还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
提到侄儿尚好佳,尚品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年轻气盛,锋芒过露,老夫平日多有告诫。‘过刚易折’,古有明训。他偏不听,有此一劫,亦是……命数。”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待那肖尘失了爵位依仗,我尚家,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沿海三镇!”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让厅中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度。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小厮低着头,快步从侧门进来,趋至尚品身边,附耳低声急报了几句。
尚品原本平静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眉头紧紧锁起。
小厮报完,垂手退到一旁。
厅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尚品。
尚品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军中密报……逍遥侯于椰树村设伏,诱杀海寇,已获全胜。斩首两百余级,俘获贼船四艘。”
“什么?!”
“两百多人?全灭了?” “这……这才几天功夫?”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声。
虽然早想到对方不会无所作为。
但得到确切消息,还是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心惊肉跳。
他们中不少人私下也与海盗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或是销赃,或是提供些便利,深知那些苏匪海盗的凶悍难缠。
如今竟被肖尘如此干净利落地吃掉一大股?
尚品听着下面的嘈杂,心中更是烦躁。
他早在肖尘军队异动时便收到了眼线密报,对椰树村之事并不意外。
让他恼怒的是结果——那些贪婪短视的岛夷蛮子,居然如此轻易就上了当,被一锅端了!简直废物!
“小国蛮夷,目光短浅,如此粗浅的诱敌之计竟也看不破,活该覆灭!”他冷哼一声,强行压下火气,分析道,“不过,他此番有了这‘剿匪’的战功在手,在朝廷那边,便不好说了……这战报需要想办法压一压。”
底下众人闻言,议论声更大了。他们这些人,骨子里对舞刀弄枪的军汉既有些瞧不上,觉得粗鄙,又满怀根深蒂固的畏惧。如今肖尘手握兵权,还打出了威风,这让他们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
一种不安的气氛,在檀香与窃窃私语中,悄然蔓延。
尚品看着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知道光靠言语安抚和远景画饼已经不够了。他必须拿出更实际、更有力的手段。
“诸位,”他提高了声音,压下议论,“此举,看似威风,实则已犯大忌!擅动边军,私启战端,此其一;战功虽著,然未经兵部勘核,程序有亏,此其二;更兼其纵兵劫掠商贾,扰乱地方,与民争利……桩桩件件,岂是区区战功能掩?”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我已修书京城,陈明利害。四弟在吏部,亦会联络同僚,共上弹章。此外……如此心性之人,又有哪个君上能容得下?”
他略一沉吟,压低声音:“沿海三镇,盐、铁、粮、船,哪一样离得开我等?他要练兵剿匪,总要吃饭、穿衣、打造兵器吧?若无人配合……”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在座之人都听懂了。经济封锁,物资钳制,这是他们最擅长、也最隐蔽的武器。
“尚公高见!”
“正是此理!”
“看他能嚣张几时!”
厅内气氛稍缓,众人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尚品微微颔首,眼中寒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