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与杨玄策各自打量着对方。
一个披的是算不得稀罕的鱼鳞铠,另一个披的却是更为华美的明光铠。
单从甲胄的比较,李煜就已经一败涂地。
倒是他手中器物,令杨玄策瞳孔下意识地一缩,似是颇为吃惊。
任谁在一个小小的卫所百户手中,瞧见一柄步战重兵——斩马刀,都会如此惊异。
既然是李氏旁支,有这等财力倒是不让人意外。
只是敢将这等兵刃真正带上阵的,不是自大,那便是有真本事。
军中精卒可操使这般重兵久战者,十不存一。
这般宽厚的刀刃,再加上臂长握柄。
一击劈下,无所当者。
似这般长度,刃尖挥甩出的力道已经堪比重锤。
一击之下,刀会断,枪会折。
便是盾牌,也不敢说一定能挡得下这一击,否则此兵又何谈‘斩马’?
只看此兵,便可知此人绝对是名勇将。
而李煜眼中的校尉杨玄策,则是全然一副邋遢模样。
长久的逃亡经历,更是让他眼窝凹陷,神情说不出的憔悴。
吃不好,穿不暖,睡不稳。
这是杨玄策身后远方三百军卒的共同真实写照,也是总兵孙邵良麾下其余一千五百军卒之现况。
比起李煜印象中精锐的幽州边军甲士,杨玄策这些人,反倒更像是披了甲的野人。
甚至都可以说瘦的有些脱了相。
不止是杨玄策,他身后护卫的十余骑精卒,亦是如此。
为了取暖,他们外甲下头的单薄内衬上,还不伦不类地包了几件大小不一的皮垫取暖。
李煜瞧着有的根本就像是一小块兔子皮,乃至是一部分狼皮、马皮。
这些生皮甚至未经硝制,只是简单地刮去了油脂,被甲胄挤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他们身上原本赤红的底衣,现今也脏污地快要褪了色。
用来装点门面的主将亲卫尚且如此。
李煜不难想象远处那队军阵,其旌旗招展的表象之下,兵卒又该是怎样一副惨淡模样?
只怕,那阵兵卒正枯站在那远处,在李煜看不见的地方,搓着双手取暖也不说定!
实在是耗不下去的杨玄策先开了口。
“李百户,本校尉便开门见山。”
“高丽之众已尽陷尸口,西路刘帅主力不幸覆灭,我东路之师遂还师而归。”
杨玄策挥臂后指。
“弟兄们家乡尽在于北,本校尉欲领他们北上归乡。”
“如今将至冬时,我等亟需一地落脚,还望李百户能行个方便。”
这语气,这态度,令李煜心中不喜。
可他也没什么可发作的。
只怕......在杨玄策眼里,李煜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传话筒。
一介百户,莫非还真能是这抚远一地之主官?
杨玄策仅有的礼貌,也只是看在幽州李氏和李煜手中刀兵的份儿上。
李煜不留痕迹地勒了勒缰绳。
胯下战马略显躁动,李煜安抚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与后面压阵的李铭对视一眼。
李煜霎时有了个法子。
“杨校尉,实不相瞒,抚远县亦遭尸害。”
“前后历经数月,方才侥幸夺还卫城。”
“然县中坊市,尸鬼依旧,难以禁绝。”
李煜抬手,指向墙上依旧升腾的狼烟,似为佐证。
“不如......杨校尉往西再行五十里。”
“此地有一沙岭堡,今已空置,其内存粮足用,工事皆备。”
“足可供诸位久居。”
对这套说辞,杨玄策却是不为所动。
在抚顺关时,他赌了一次。
但此刻,他不可能再去赌第二次。
如今时节,若此人使诈,一去便难再归。
纵使两日后得一空堡,缺粮短衣,亦乃死路也!
眼前便有抚远县,他何必舍近求远?
更何况......
“本校尉麾下兵将,不少人的家便在李百户身后抚远,归乡之情难抑啊!”
“城中纵有尸鬼,兵士们也是要还家的,想必,李百户也能有所体谅。”
此时此地,他这个校尉若不为兵卒归乡之愿多做考虑,或许明天,或许今夜,手底下士卒们便要推举许屯将上位。
亦或是郑百户、周百户......
将统兵,兵裹将,这才是现状。
反正,杨玄策之意尽显,那劳什子沙岭堡,他是不会去的。
李煜默然,目光不断在杨玄策和远处军阵来回打量,似在考量。
精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心怀信念。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将之拒之门外,便意味着阻其归乡。
尤其是那营军当中所谓的抚远良家子,归家只一步之遥,岂能甘心?
若想今日免于刀兵,李煜怕是不退也不成。
他没有理由拒绝。
校尉杨玄策希望入城避寒,合情合理,甚至合乎‘大顺法令’。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出自一名校尉。
李煜心念一动。
‘这些东征残兵,又何尝不是我所需要的?’
数百边军精锐,错过了这个村,只怕就没了这个店。
再不济,想留下些抚远良家子,也是问题不大。
贪婪,一度压过了其他。
“一个时辰后,还是在这儿,我给杨校尉您一个答复。”
“如何?”
李煜谨慎地往后拖了拖,稍留转圜的余地。
杨玄策无奈,只能点头。
“好!”
他也并不指望面前一介区区百户定此大事。
真不知晓,这抚远卫千户为何如此胆怯。
可是想了想卫所兵向来都费拉不堪的模样,杨玄策却又觉得并不意外。
“一个时辰后,希望李百户能带来一个好消息。”
......
“驾——”
“驾!”
两方调转马头,一方归城,另一方归营。
李煜、李铭、张承志、刘源敬四人齐聚一堂。
“老夫难辨东征真假,但观其旗号,确是营军不错。”
李铭趁机观察了不少细处,起码能确定对方的营军身份。
底袍赤红,单这一点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做到的。
李煜随即交了底,“那校尉杨玄策,意欲进城。”
他看了一眼李铭,继续道。
“沙岭堡存粮尚有三千石,我以此欲做推脱,那杨校尉依旧不愿。”
“他咬死了想要进城度冬。”
“其言麾下兵卒意欲北归还乡,更有抚远籍贯者,我亦难知其数。”
放他们进城?
“不可......”二人异口同声道。
张承志和刘源敬愕然对视,也是双双地下意识对此感到抗拒。
刘源敬闭口,朝张承志点了点头,将出头的机会让给了他。
张承志抱拳道,“李大人,请佛容易送神难。”
“如今好不容易城中安稳,根本犯不着让他们进来灭尸。”
“剩下那点儿尸鬼,我们想要杀净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东市、北坊加起来只怕也才百余尸鬼,西市多些,可顶天也就数百具尸鬼。
如今西市数百之尸,又分流散到衙前坊和南坊当中,更是威胁甚少。
尸不成群,在军伍堂堂大阵面前,那就是会奔走的一团团烂肉。
抛去其狰狞表象,依靠县城城垣和卫城高墙,他们有兵卒五百之数,已经是在城中立于不败之地。
放着安稳局势不要?何苦自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