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云沉默了片刻,夜风穿过亭子,吹动她朴素的官袍下摆。
湖面微澜,将月光揉碎成千万片银鳞。
“恨?”
她轻轻重复这个字,像是品味着一种久远而陌生的情绪,
“也许有过。在宫变那夜,利刃加身,看着他为了所谓大局弃我于不顾时,那种冰冷的绝望,比恨更甚。”
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那个血腥的夜晚。
“但三年过去了,作为‘宋念云’活着,读书、思考、观察这山河百姓,再回首看那段过往,恨意反而淡了。
不是原谅,而是……不值得。”
她转向宋依白,眼神平静无波:
“北冥烬于我,如今只是君王,是这庞大帝国机器的核心,是我实现抱负需要面对的最关键人物。
旧情?那属于死去的宋织锦。
现在的我,对他只有臣子对君王的审慎,谋士对主公的权衡。
若说还有私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
“那便是让他亲眼看看,当年他轻易舍弃的‘内助’,若放于朝堂之上,能掀起怎样的风浪,能成就怎样他未曾想象的功业。
我要让他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宋依白听得心中发寒,又隐隐有种莫名的震撼。
眼前这个灵魂曾是“宋织锦”的女子,已将自己从那段情感泥沼中彻底剥离,淬炼成了一把目标明确、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利器。
她对北冥烬,无爱亦无怨,唯有一种近乎挑战的、要证明自身价值的执着。
“朕已经明白了朕失去的是什么了!织锦,你果然是织锦!”
北冥烬一声压抑着惊涛骇浪的低沉男音,突兀地打破了亭中凝滞的空气。
北冥烬从亭外假山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出,玄色龙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角金线在宫灯下掠过冰冷的微光。
他脸色沉得可怕,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锁在宋念云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震惊、狂喜、痛悔,以及某种近乎偏执的炽热。
显然,他来了有一阵了,将两人的对话听去了大半,至少,足够他拼凑出那个匪夷所思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怪异的真相。
宋依白惊呼一声,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比刚才更加苍白。
她看着北冥烬眼中那几乎要焚烧一切的、独独投向宋念云的火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三年来自欺欺人的宠妃幻梦,在此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宋念云的身体也在瞬间僵硬,袖中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缓缓转身,面向北冥烬,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稳:
“微臣宋念云,参见陛下。陛下深夜在此,不知有何旨意?”
她试图用臣子的礼节和“宋念云”这个身份,筑起一道屏障。
“宋念云?”
北冥烬咀嚼着这个名字,一步步逼近,无视了旁边摇摇欲坠的宋依白,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宋念云的眉眼、鼻梁、唇瓣,仿佛要将这张陌生的面孔看穿,直抵其下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痛悔不已的灵魂。
“不,你是织锦。朕的织锦。”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抖,却又充满不容置疑的肯定。
“难怪……难怪朕总觉得你熟悉,难怪你的文章有她的风骨,难怪你谈及朝政时眼神里的光……朕怎么会没想到?
这世间,除了朕的织锦,还有哪个女子能有如此胸襟,如此胆魄,如此……恨朕?”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沉重的痛楚。
宋念云直起身,迎上他的目光,不退不让:
“陛下,往事已矣。如今站在您面前的,是今科状元宋念云,翰林院修撰。前尘旧事,于国于朝,并无裨益。”
“无裨益?”
北冥烬猛地提高声音,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情緒,
“对朕而言,这便是天大的事!织锦,你知道这三年来,朕是如何过的吗?
每一日都在悔恨中煎熬!朕以为你死了,朕以为永远失去你了!现在上天将你还给朕,你让朕如何能当作无事发生?”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却在看到她眼中那冰封般的疏离时,僵在半空。
“陛下,”
宋念云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一盆冰水,
“您失去的,是当年那个全心辅佐您、爱慕您的宋织锦。
她确实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宫变里。
现在的宋念云,志在朝堂,心系天下,所求所为,与男女私情无关。
陛下是明君,当知人善任,而非执着于幻影。”
“幻影?”北冥烬苦笑,眼底泛起红丝,
“你活生生站在这里,告诉朕你是幻影?
织锦,朕知道你恨朕,怨朕当年……
可当时情形复杂,朕有朕的不得已!
给朕一个机会,让朕补偿你,一切都可以重来
!朕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后宫、后位,只要你愿意……”
“陛下!”
宋念云断然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
“请慎言!微臣寒窗苦读,殿试夺魁,为的是以平生所学,报效朝廷,辅佐明主,安邦定国,而非重蹈覆辙,再入那禁锢才智、消磨心志的金丝笼!
陛下若真念及旧情,若真有一丝愧疚,便请尊重微臣今日之志,让微臣以臣子之身,为陛下,为这天下,尽一份力!
而非将微臣再度困于后宫方寸之地,让过往悲剧重演!”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然。
北冥烬被她眼中的光芒和话语里的力量震得后退了半步。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气魄,确确实实是他记忆中,那个与他并肩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宋织锦才有的。
可如今,这光芒不再为他而燃,这气魄指向的,是与他之间清晰的界限,是比他个人情爱更广阔的天地。
他心痛如绞,却又被她话语中那份关乎“天下”的格局所慑。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当年的她,就曾为了一道政令与他争得面红耳赤,为了边关民瘼忧心忡忡。
如今,她以更直接、更坦荡的方式,回到了这片天地。
“你……当真如此决绝?”
北冥烬的声音沙哑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那属于帝王的强硬外壳,在此刻出现了裂缝。
“微臣志已决。”宋念云躬身,姿态恭谨,心意却如钢铁,“望陛下成全。”
一旁的宋依白,早已看得呆了。
她看着北冥烬在宋念云面前流露出的、她从未见过的痛苦与卑微,看着宋念云那即使面对帝王也毫不折腰的铮铮风骨,心中五味杂陈。羡慕?嫉妒?
自惭形秽?或许都有。但更多的是清醒——她永远也无法成为这样的“宋织锦”,北冥烬心中最深的那个位置,或许也从未真正属于过扮演着温顺失忆者的她。
良久,北冥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几分帝王的深邃与晦暗。
他深深看了宋念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