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漫卷时节,恰是礼部颁授衣假的第一日。汴河畔沈氏别业中,几株老枫初染酡红,碧梧叶子已开始窸窣掉落。风过处,一庭清凉。
“好个‘云入授衣假,风吹碧树凉’!”贾文轩执犀角杯倚栏而立,青衫被风鼓荡如帆,“诸君,今日不论科场,只谈风月,当尽此玉液!”
座上五六人皆笑应。这是崇宁三年的秋,新法方行未久,太学三舍法正盛,而旧日同窗各自星散已有数载。此番假期的宴聚,竟是沈家三郎沈墨言费了半月功夫才攒成的局。
沈墨言斟满琉璃盏,琥珀光在午后微茫中流转:“贾兄这起句,已得秋神三分。只是后文‘嬉交尽欢意’未免太平,不若接‘玉液昼微茫’,倒有太白遗风。”
众人拊掌称妙。独坐西首的鲁直却只微微抬眼,他本名周砚,因性情梗直被戏称鲁直。他指节轻叩紫檀案几:“沈兄这别业,何时题了‘桂堂’二字?莫不是要效义山‘昨夜星辰昨夜风’?”
“周兄好眼力。”沈墨言抚掌而笑,指向月洞门外新悬的匾额,“上月方从吴门购得黄公望手书,昨日才张挂起来。说来这‘土豪’二字,贾兄可是在打趣小弟?”
满座大笑。贾文轩扬眉道:“沈家盐引茶券遍及南北,不是土豪是什么?不过——”他忽压低声音,“今日请诸君来,实有一件奇物共赏。”
话音未落,两名青衣小童已抬上一方紫檀长匣。匣开时,满室骤亮。
那是长约五尺的玉石,通体皎白如新雪,却在日光折转处隐隐透出青脉,如远山含黛。最奇是石心一点嫣红,恰恰聚在正中,似朱砂滴入牛乳,又似落日沉入云海。
“长鲸吞白练!”座中有人失声。
鲁直已起身近前,俯身细观。他的影子落在石上,竟让那点嫣红微微流转,恍若活物。半晌,他直起身,面上神色复杂:“此物何处得来?”
沈墨言但笑不答,只命人将玉石移至中庭。秋阳斜照,石表泛起一层朦胧光晕,那点嫣红竟渐渐洇开,化作烟霞状,袅袅升腾。
“月前,有闽商押运此石过汴京,说是从昆仑绝顶采得,名‘蟾魄仓’。我见那红晕每逢午时三刻便如蟾宫倒影,故又名‘泽鳄吐蟾仓’。”沈墨言指尖轻抚石面,触手温润异常,“那商贾要价三千金,我半价购之。”
座中一片吸气声。鲁直却眉头紧锁:“此石……似乎太过完美了。”
贾文轩已有了七分醉意,拍案道:“周兄总是这般扫兴!完美不好么?今日有美石、良友、琼浆,正当‘把酒论天下,舍谁怀远翔’!”他环视众人,“诸君可知,近日苏公贬谪琼州,又有新词传回?”
话题就此岔开。众人从东坡新词论到时政,从新法得失说到边关军情。鲁直却始终沉默,目光不时飘向中庭那方玉石。
日影西移时,沈墨言忽命人取来笔墨:“如此良辰,不可无记。请诸君各赋一句,集成《桂堂秋宴序》,刻石永存如何?”
众人称善。从贾文轩起,每人吟一句,沈墨言亲录于澄心堂纸上。轮到鲁直时,他已独自饮尽三壶菊酿。
鲁直摇摇晃晃起身,行至庭中玉石旁,忽仰天大笑:“诸君可知,燕山有石,愚夫以为宝?”
满座愕然。沈墨言面色微变:“周兄何出此言?”
“《淮南子》有云:周人得燕石于梧台,以为大宝,周客见之,掩口而笑。”鲁直转身,眼中醉意与清明交织,“连城夜光壁,怪砺弃荒塘——真正的宝物,往往被弃于荒野;而满街追捧的,或许只是顽石。”
庭中死一般的寂静。秋风吹落梧桐叶,一片正落在玉石那点嫣红上,竟嗤地一声,冒起青烟。
众人惊呼。沈墨言一个箭步上前,拂去落叶,石面赫然留下焦黑痕迹。那点嫣红,竟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褪色。
“这……这是……”贾文轩酒醒了大半。
鲁直蹲下身,指甲在石面一刮,一层极薄的白色石粉簌簌而落,露出底下青灰色质地。他长叹一声:“果然。”
沈墨言脸色煞白:“周兄早知此石有异?”
“不敢说早知,只是怀疑。”鲁直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蘸了酒液,在石面反复擦拭。白色渐褪,青灰石体完全呈现,而原本那点嫣红处,竟是个天然孔洞,孔中填塞着朱砂与胶泥的混合物,方才遇热融化,才显异象。
“这是闽中匠人的把戏。”鲁直苦笑,“以青田次等石为基,用南海牡蛎粉调胶涂抹,反复九层,再以文火慢烘,可得羊脂白玉之相。那点朱红,是在最后一层涂抹时预留孔洞填入丹砂,遇热则化,遇冷则凝,看似神奇,实是机巧。”
沈墨言踉跄后退,跌坐石凳。一千五百金,竟买回一方伪玉。
贾文轩却突然大笑,笑声在暮色中格外刺耳:“周兄啊周兄,你总是这般!”他拍着鲁直肩膀,“认亏非傻蛋,示弱易乔妆——沈兄今日示弱,他日方可乔装再起,这道理你怎不明白?”
鲁直愣住。满座宾客神色各异,有人尴尬,有人恍然,更有人眼中闪过商人特有的算计光芒。
“诸君,”沈墨言缓缓起身,竟已恢复从容,“今日之事,还请勿要外传。至于这方石头——”他凝视那褪去华彩的青灰石体,忽笑了,“倒让我想起少年时在嵩山见过的磊磊山石,质朴无华,反有真趣。”
宴席不欢而散。鲁直最后一个离开,回头时见沈墨言独坐庭中,暮色将他与那方伪玉融成同一片青灰。
三日后的深夜,鲁直宅门被急促叩响。
门外是沈家老仆,气喘吁吁:“周公子,我家三郎……请公子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鲁直披衣出门,但见汴京夜空无星,浓云低压。沈家别业中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沈墨言独坐书房,面前摆着那方已完全露出本相的青灰石。
“周兄请看。”沈墨言将油灯移近。
在石体底部,先前被白色涂层覆盖处,赫然露出天然纹路——那不是普通青田石的花纹,而是一幅完整的山水脉络,山势起伏、水脉蜿蜒,更奇的是,纹路中隐隐有金色细点,如夜空中疏散的星斗。
“这是……”鲁直屏息。
“《云笈七签》载:昆仑有石,内蕴山河,星斗其里,名‘坤舆髓’。”沈墨言声音发颤,“那闽商只道这是寻常青田石,用药粉涂抹作假玉,却不知他抹去的,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鲁直以指叩石,声如金玉。他以小刀轻刮,金点处溅出细碎星火。
“那日的焦痕……”鲁直恍然大悟,“是落叶的热,让表层药粉开裂,才露出真相?”
沈墨言颔首:“若非周兄点破,我只会将此石弃如敝履,岂能发现这坤舆髓?”他长揖到地,“周兄眼力,墨言拜服。”
鲁直却退后半步,神色肃然:“沈兄,此等重宝,你不该让第二人知晓。”
“正因是重宝,才需真正的知音。”沈墨言直视鲁直,“周兄可知,那闽商从何得来此石?”
原来,那商贾本是大理国皇商后裔,家道中落后变卖祖产,此石是其中一件。据家传手札记载,此石乃南诏国师从澜沧江源头所得,供奉于崇圣寺百年,直至南诏灭国,流入大理皇室。后因战乱,被不肖子孙携至中原变卖。
“手札中还说,”沈墨言压低声音,“此石每逢月圆,会现‘地脉图’,按图索骥,可寻华夏龙脉之源。”
鲁直倒吸凉气。这等秘闻,已非凡人可涉足。
“我要将此石献与朝廷。”沈墨言语出惊人。
“你疯了?这等异宝,怀璧其罪!”
“正因怀璧其罪,才要献出。”沈墨言苦笑,“那闽商虽不识货,却有同行知晓此石来历。这半月,沈家周围已多了不少陌生面孔。今日午后,更有内侍省的人递来帖子,邀我明日赴宴。”
鲁直默然。沈墨言的判断是对的,如此重宝,在民间只会招祸。
“但我需要周兄相助。”沈墨言目光灼灼,“明日献石,需有真正懂石之人在侧。周家世代在将作监供职,令尊曾主持营造延福宫,对天下奇石了如指掌。有周兄作证,此石方不会被埋没。”
鲁直沉吟良久:“你要我如何作证?”
“不必伪饰,只需如实道来——道出你如何识破伪装,又如何发现真相。”沈墨言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我凭记忆临摹的闽商家传手札,与石纹完全对应。明日,你我同去。”
崇宁三年九月初七,延福宫集英殿。
沈墨言与鲁直伏地而拜。御座上的徽宗皇帝赵佶,正全神贯注地审视那方青灰石。这位以书画冠绝当世的君王,有着异乎寻常的艺术嗅觉。
“抬起头来。”声音清越。
鲁直抬头,瞥见御案上摊开的正是沈墨言所献帛书。一旁侍立的,赫然是当朝太师蔡京。
“周砚,你父周琛曾任将作少监,可是?”蔡京缓缓开口。
“回太师,正是。”
“那你对石理应有家学。”徽宗指尖轻抚石面星斗纹,“你说说,此石‘坤舆髓’之名,典出何处?”
鲁直深吸一口气,将从《云笈七签》《禹贡山川图》乃至《山海经》的记载娓娓道来。他语速平缓,却引经据典,将“坤舆髓”的传说、历代类似奇石的记载、乃至此石纹路与当今山川的对应关系,一一阐明。
殿中寂静,唯闻鲁直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他讲到如何从落叶焦痕生疑,如何发现药粉下的真相,如何对照闽商手札确认此石来历。最后,他说:
“陛下,此石之贵,不在可饰宫室,而在可鉴天下。石纹如山河脉络,星斗如州府方位。若命有司按图勘察,或可明水利、知矿藏、通漕运,此乃天赐大宋之图谶。”
徽宗眼睛亮了。这位君王对艺术的痴迷,此刻与治国奇想产生了奇妙共鸣:“好一个‘天赐图谶’!沈墨言献宝有功,赐绯鱼袋,擢盐铁判官。周砚——”
“学生在。”
“你眼力过人,博闻强识,可愿入翰林图画院,兼将作监丞?”
鲁直怔住。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此刻,他想起的是贾文轩那句“认亏非傻蛋,示弱易乔妆”。
“学生才疏学浅,恐难当重任。此次识石,实属侥幸。”
徽宗笑了:“倒是谦逊。也罢,先授将作监主簿,在沈墨言麾下参详此石奥秘。你二人需在三个月内,绘出完整的《坤舆石图谱》。”
“臣,领旨。”
走出集英殿时,秋阳正好。鲁直恍如隔世。
沈墨言在宫门外等他,二人相视,却一时无言。良久,沈墨言低声道:“周兄今日在殿上,为何推辞翰林院之位?”
鲁直看着宫墙外高远的天空:“沈兄,你当真相信那石是‘坤舆髓’?”
沈墨言面色微变。
“我查过典籍,”鲁直缓缓道,“《云笈七签》确有‘坤舆髓’记载,但描述与此石并不完全吻合。那闽商手札笔迹,墨色太新,不似百年旧物。还有,石上星斗纹路——”
“周兄!”沈墨言急止,四顾无人,方压低声音,“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鲁直盯着他:“你早知道那石是假的?”
“不,我是直到你刮开石粉,才确定的。”沈墨言苦笑,“但那时,贾文轩那句话点醒了我——示弱易乔妆。既然大家都以为这是假玉,何不将错就错,让它变成另一种‘真’?”
“所以你伪造了手札,编造了‘坤舆髓’的传说?”
“手札是真的,我只是……稍作润色。”沈墨言目光深远,“周兄,这世上有两种真:一种是石头本来的真,一种是世人相信的真。前者重要,但后者,往往更能成事。”
鲁直忽然全明白了。从宴席上的伪玉,到今日的“坤舆髓”,沈墨言布的局,一重套一重。而他鲁直,不过是这局中关键的一子。
“你需要一个耿直、懂石、有家学背景的人来‘识破’伪装,‘发现’真相。”鲁直声音干涩,“如此,这‘坤舆髓’的传说才可信。而我父亲在将作监的旧谊,能确保此石被重视。”
沈墨言长揖:“周兄恕罪。但此事对你我、对大宋,未必是坏事。陛下已下旨,按石纹勘察天下山川,这将是本朝最大的地理勘查。无论石纹是真是假,勘察本身,就是利国利民之举。”
鲁直默然。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他想起了很多:想起宴席上众人对伪玉的惊叹,想起贾文轩那看似醉话的箴言,想起御殿上皇帝眼中的光芒。
最后,他想起少年时父亲的话:“砚儿,这世上最难辨的不是真伪,而是人心。但比人心更难的,是在真伪之间,找到那条对的路。”
“三个月,”鲁直终于开口,“我会绘出最详尽的《坤舆石图谱》。但图成之后,请沈兄允我一事。”
“周兄请讲。”
“我要亲手在那石上刻一行字:崇宁三年秋,愚者得之,智者识之,天下用之。”
沈墨言怔了怔,旋即大笑:“好!就依周兄!”
三个月后,《坤舆石图谱》成,献于御前。徽宗大悦,命颁行天下州府。
又三月,根据石纹线索,在秦州发现大型银矿,在楚州疏通古漕运故道,在蜀地加固都江堰。朝野震动,“坤舆髓”被奉为国宝,供奉于天章阁。
沈墨言官至工部侍郎,鲁直任将作监丞。二人常于天章阁中,对石而坐。
岁末雪夜,鲁直值宿。阁中烛火摇曳,那方青灰石静卧锦垫,石上他亲手刻的那行小字,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他忽然想起宴席那日,贾文轩醉后的诗:
遍野燕山石,愚夫以宝璋。
连城夜光壁,怪砺弃荒塘。
原来,宝玉与顽石,只在世人一念之间。而真正珍贵的,或许不是石本身,而是识石的慧眼、用石的胸怀,以及明知可能是伪,仍愿让它成真的勇气。
窗外风雪愈急。鲁直添了件衣裳,就着烛火,开始绘制新的水利图——根据“坤舆髓”纹路推演,汴河有三处堤坝需加固。
真伪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方石头,正在改变这个时代。
就像那年秋天,碧梧叶落时,一群书生的宴饮,无意中开启的故事。而故事的真伪,唯有秋风与明月知晓了。
阁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鲁直搁下笔,看着石纹中那些金色星点。恍惚间,它们似乎真的在流动,如星河,如岁月,如这浩荡人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终都化作史书上一行淡墨,与人心深处一点不灭的光。
他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原来,这就是贾文轩那句“认亏非傻蛋”的真意——有些亏,值得认;有些傻,必须犯。因为人世间最精明的计算,往往藏在大智若愚的转身里。
就像此刻,他明知石可能是伪,仍愿相信它是真。
因为信,所以真。
风雪叩窗,如岁月轻叹。而那天章阁中的石头,静默如初,承载着所有的秘密与荣光,等待下一个百年,被另一双眼睛重新看见。
那时,又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鲁直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夜他要绘完这张图,明日,工匠们就会按图加固堤坝。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