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4月5日 清晨 06:33
高雄·墨海贸易行 三楼密室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栅。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叶、旧书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尚未散尽的火药味。
林默涵站在墙边的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笔,笔尖悬在高雄港的位置,迟迟没有落下。
陈明月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默涵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疲惫。
“还没睡?”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林默涵放下笔,转过身,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睡不着。”他声音沙哑,“魏正宏不是傻子,张启明的逃脱,他会把账算在高雄所有可疑人员头上。今天,全岛都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他走到桌边,打开那个伪装成收音机的发报机。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绿光。
“我已经把张启明脱险的消息发出去了。”林默涵盯着跳动的电码,“接下来,就是等。”
“等什么?”陈明月问。
“等鱼上钩。”林默涵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魏正宏丢了人,又丢了情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胜利’。一个能向上面交代,能证明他能力的‘大案’。”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细缝,看向外面寂静的街道。几个穿着便衣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在对面的巷口徘徊。
“他来了。”林默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军情局第三处 作战指挥室
魏正宏一夜未眠。
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铁青。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烟头。那包剩下的当归,被他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文件都在颤抖,“几百号人,看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犯人,都能让他飞了!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手下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处座,”一个心腹特务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我们在全市布控了,所有码头、车站、机场都加强了盘查。那姓张的插翅难逃!”
“插翅难逃?”魏正宏冷笑一声,“他现在已经不在高雄了!甚至可能已经不在台湾了!你们这群蠢货!”
他太了解对手了。那个神秘的“海燕”,行事如鬼魅,手段狠辣且精准。这次救援,从送药到撤离,一气呵成,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危机感。
“处座,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特务战战兢兢地问。
魏正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高雄港。
“他不是要情报吗?”魏正宏的声音阴冷得像毒蛇的信子,“好,我给他情报。”
他转过身,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传我的命令,封锁张启明逃脱的消息。对外宣称,我们已经成功策反了张启明,他现在是我们的‘污点证人’。”
手下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处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另外,”魏正宏继续说道,“我要你们立刻伪造一份‘绝密’情报。内容是‘台风计划’的最终修订版,包括海军舰队的最终集结坐标和登陆演习的具体时间。”
“伪造情报?”心腹特务愣住了,“处座,这是何意?”
“这是‘诱饵’。”魏正宏狞笑着,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我就不信,‘海燕’能忍住不上钩。只要他敢来拿这份情报,或者试图传递出去,就是他的死期!”
他决定将计就计,利用“海燕”对情报的渴望,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墨海贸易行
林默涵很快就收到了魏正宏“反击”的消息。
不是通过电波,而是通过苏曼卿从台北传来的暗线消息:魏正宏在内部会议上宣称,已经彻底瓦解了高雄的地下组织,并且策反了重要成员。
“他在撒谎。”陈明月看完情报,斩钉截铁地说,“张启明明明已经安全撤离了,他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他输不起。”林默涵冷笑,“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也在给我们下套。”
他立刻意识到,魏正宏接下来肯定会利用这个“假投降”的消息,做些什么。
“他想当猎人,”林默涵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但他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只最显眼的猎物。”
林默涵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魏正宏的每一步棋,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明月,”他突然停下脚步,“还记得我让你准备的那套‘备用’发报机吗?”
陈明月眼睛一亮:“你是说……那个‘死信箱’?”
“对。”林默涵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魏正宏既然想演戏,那我们就陪他演一出更大的。他不是想抓‘海燕’吗?好,我就让他亲眼看着‘海燕’从他眼皮底下把情报送走。”
他走到桌边,铺开一张白纸,开始飞快地写下一串指令。
计划:死鸽传书
林默涵的计划大胆而疯狂。
他知道,魏正宏在张启明逃脱后,肯定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身上。他会监视每一个可疑的面孔,检查每一艘离港的船只。
所以,林默涵决定,这次不派人。
他要利用魏正宏的傲慢和自负,实施一次“公开”的情报传递。
“第一步,”林默涵看着陈明月,语气严肃,“我要你以‘沈太太’的身份,举办一场慈善义卖晚宴。”
“慈善晚宴?”陈明月有些惊讶。
“对。”林默涵点头,“就定在三天后。邀请高雄港务局的官员、军情局的中下层特务,还有那些被我们收买的码头工人头目。要大张旗鼓,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沈老板是个乐善好施、不问政事的生意人。”
“那……晚宴的目的是什么?”陈明月问。
“目的是‘光明正大’地送出一只鸽子。”林默涵说,“我会准备一只经过训练的信鸽,把‘台风计划’的真正情报,藏在它的脚环里。晚宴的最后,作为助兴节目,我会放飞这只鸽子,让它飞回我们在大陆的‘信鸽协会’。”
陈明月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计划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用最古老的方式传递最机密的情报。
“这太冒险了。”她忍不住说,“魏正宏的人肯定会搜查所有进出的东西。”
“所以,我们要给他看。”林默涵神秘地笑了笑,“我会把那只鸽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精美的鸟笼里,摆在晚宴最显眼的位置。我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从大陆带来的名贵品种,叫‘海燕’。魏正宏的人就算搜查一百遍,也查不出任何问题,因为情报根本不在鸽子身上,而是在它的脚环里——一个用特殊金属打造的、只有米粒大小的胶囊。”
“可是……万一鸽子飞错了方向呢?”陈明月还是有些担心。
“不会。”林默涵信心满满,“我从小就训练鸽子。它认识回家的路。”
筹备
接下来的两天,墨海贸易行变得异常忙碌。
陈明月以“沈太太”的身份,穿梭于高雄的名流之间,派发请柬。一时间,“沈老板夫妇要办慈善晚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高雄。
魏正宏也收到了请柬。
他的办公室里,正对着那包被扔进垃圾桶的当归发呆。
“慈善晚宴?”他把玩着那张烫金的请柬,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这个沈墨,倒是会给自己找掩护。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敢大张旗鼓地办宴席,胆子不小。”
“处座,我们要去吗?”手下问。
“为什么不去?”魏正宏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传我的命令,晚宴那天,给我把墨海贸易行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他坚信,这是一个陷阱。他认定,林默涵举办晚宴,只是为了掩护真正的行动。真正的“海燕”,一定会在晚宴进行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传递情报。
他决定将计就计,来一个“瓮中捉鳖”。
晚宴前夕
4月7日,夜幕降临。
墨海贸易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辆辆轿车停在门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默涵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笑容满面地迎接着每一位来宾。他的表现无懈可击,就像一个真正的、八面玲珑的商人。
陈明月则穿着一身华丽的旗袍,挽着他的手臂,扮演着优雅的女主人。
那只装着“海燕”的透明鸟笼,就放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笼子里,一只羽毛光滑的信鸽正梳理着羽毛,对周围的喧嚣毫不在意。
魏正宏来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带着几个心腹,径直走进大厅。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只鸟笼,然后,落在了林默涵的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
“沈老板,好大的排场。”魏正宏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伸出手。
“魏处长能赏光,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林默涵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魏处长为国辛劳,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一定一定。”魏正宏的目光越过林默涵的肩膀,看向那只鸽子,“这是?”
“哦,一只宠物。”林默涵轻描淡写地说,“从大陆带来的,叫‘海燕’。听说这种鸟,能飞越海峡,很是神奇。”
“海燕?”魏正宏的眼睛眯了起来,“名字倒是不错。”
他心中冷笑:故弄玄虚。你以为用一只鸟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就会放松对其他地方的搜查吗?
“魏处长,请上座。”林默涵做了个“请”的手势。
晚宴开始了。
推杯换盏之间,林默涵看似喝得微醺,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窗外,计算着时间。
午夜十二点整。
林默涵站起身,拿起一杯香槟,走到大厅中央,敲了敲杯子。
“各位,各位!”他大声说道,“感谢大家今晚的光临。为了助兴,也为了祈求我们高雄港风调雨顺,我准备了一个特别的节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魏正宏坐在角落里,眼神阴鸷,紧紧地盯着他。
林默涵走到鸟笼前,打开笼门,伸出手。那只叫“海燕”的信鸽,乖巧地跳到了他的手掌上。
“这只海燕,是我从大陆带来的。”林默涵高高举起手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只鸽子,“今天,我要让它带着我们的祝福,飞向大海!”
他猛地一扬手。
鸽子振翅而起,在大厅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然后,朝着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和赞叹声。
“好!沈老板好雅兴!”
“这鸽子真漂亮!”
林默涵笑着向众人致意,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魏正宏。
魏正宏并没有鼓掌。他死死地盯着那只鸽子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林默涵心中一动,他知道,魏正宏起疑心了。
风暴骤起
晚宴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变得有些微妙。
林默涵借口去送客,离开了大厅。他来到后院的书房,立刻打开了那台伪装成收音机的发报机。
他的手指在发报键上飞快地跳跃起来。
“滴滴——滴滴滴——”
他发出的不是情报,而是一段特殊的摩斯密码。
这是他和那只信鸽之间的“遥控器”。他要通过电波的频率,引导鸽子飞行的方向,并确认它是否已经安全飞离了高雄港的防空火力圈。
与此同时,魏正宏在角落里,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去,把那只鸟笼给我查个底朝天!”他压低声音命令道。
特务们立刻冲向了大厅中央的桌子,将那只透明鸟笼翻来覆去地检查。他们甚至用刀子刮掉了鸟笼底部的装饰木条,却什么也没发现。
“处座,什么都没有!”特务回报。
魏正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不信邪。他总觉得,这个沈墨在搞鬼。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林默涵身上。
他看到林默涵离开了大厅,去了后院。
“跟我来!”魏正宏猛地站起身。
他带着几个特务,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院的书房窗外。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
魏正宏屏住呼吸,凑到门缝边,向里看去。
他看到了让他心跳加速的一幕。
林默涵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像是金属盒子一样的东西,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按动着。他的神情专注而紧张,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发报机!
魏正宏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终于抓到把柄了!
他一直以为“海燕”会通过那只鸽子传递情报,却没想到,这只鸽子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海燕”,就在这个房间里,正在用一台他从未见过的、微型的发报机,向大陆发送情报!
“就是现在!”魏正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他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拔出手枪,大吼一声:“不许动!”
“砰!”
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绝境逢生
林默涵听到枪声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早就料到,魏正宏会来。
在魏正宏踹门的瞬间,他迅速按下了发报机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咔嚓”一声轻响,那台精巧的发报机,瞬间在内部发生了一次微型的爆炸。电路板被烧毁,外壳开始融化,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铜烂铁。
与此同时,林默涵猛地转身,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魏处长?深更半夜,持枪闯入民宅,这是何意啊?”
魏正宏冲进房间,手枪直指林默涵的眉心。他看到桌上的那堆废铁,愣住了。
“这是什么?”他厉声喝问。
“哦,一个新买的助听器。”林默涵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魏处长的枪法真准,一枪就打坏了我花大价钱从美国买来的助听器。这下,我明天的生意谈判可怎么办啊?”
“助听器?”魏正宏才不信他的鬼话。他冲过去,抓起那堆还在冒烟的废铁,仔细检查。确实,从外形上看,有点像一个放大版的助听器。但魏正宏知道,这绝不可能!
“少给我装蒜!”魏正宏咆哮道,“刚才你在干什么?!”
“我在调试我的助听器啊。”林默涵一脸委屈,“魏处长,您这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我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您至于为了一个助听器,就开枪打我吗?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移动,挡住了魏正宏看向窗外的视线。
魏正宏气得浑身发抖。他分明看到这人在发报!可现在,证据没了,变成了一堆废铁。他要是硬说这是发报机,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他疯了。
“沈墨,你少给我装糊涂!”魏正宏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我是大中华民国的良民,是墨海贸易行的老板沈墨。”林默涵直视着魏正宏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坦然,“魏处长,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要休息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出海验货。”
他这种无赖般的镇定,反而让魏正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魏正宏的目光越过林默涵的肩膀,看向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什么也没有。
那只鸽子,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他输了。
他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被那只鸽子轻而易举地飞了出去。而他以为的“发报机”,却变成了一堆废铁。
“我们走!”魏正宏脸色铁青,收起枪,狠狠地瞪了林默涵一眼,“沈墨,你给我等着!我早晚有一天,会扒下你的画皮!”
“魏处长慢走,不送。”林默涵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魏正宏带着人狼狈地离开,林默涵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那只鸽子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唐诗三百首》。书的扉页,已经被他摩挲得发亮。
他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的,不仅仅是一张女儿的照片。
还有一张小小的、用特殊墨水绘制的、高雄港防御部署图。
刚才他发报的内容,并不是“台风计划”的情报。
“台风计划”的情报,早就随着那只叫“海燕”的鸽子,飞向了大陆。
他刚才发出的,是另一份情报——一份他用半年时间,潜伏在港务局,亲手绘制的、高雄港军舰停靠位置和防空火力点的绝密部署图。
他用一个“死局”,换来了两份绝密情报的安全传递。
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划亮。
微弱的火苗,点燃了那张部署图的一角。
火光中,他看着女儿的照片,轻声说道:“晓棠,爸爸又赢了。”
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