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剔骨钻髓的冷。
暗河的水流比看上去更加湍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不知沉淀了多少个世纪的腐败气息,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着尼克莱身上每一道伤口,试图将他残存的热量和意识一并卷走。右腿的骨折处泡在冰冷的水里,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不祥的、仿佛骨头正在被缓慢溶解的钝感。他单手死死抓住一块从河壁凸出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岩石,另一只手则紧紧搂着昏迷不醒的“鹰眼”,用身体勉强为搭档挡住部分水流冲击。
“渡鸦”在他身后稍远处,靠着一处较浅的石凹,水只没到腰际。她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只是脸色在偶尔掠过的、不知从何处渗下的惨淡磷光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要么冻僵,要么被这不知流向何处的暗河冲到更深的绝境。
尼克莱咬着牙,舌尖早已被咬破,满嘴都是铁锈味。他尝试挪动身体,却牵动伤腿,一阵晕眩袭来,眼前发黑。怀中的“鹰眼”似乎感应到他的艰难,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直紧贴着胸口的那个从灰色斗篷身影处搜刮来的皮质背包,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伴随着低沉的、仿佛老旧钟表内部齿轮转动的“咔哒”声!
尼克莱悚然一惊,强打精神,腾出搂着“鹰眼”的手,颤抖着拉开背包的搭扣。震动来自背包内层一个用厚油布单独包裹的硬物。他摸索着将其取出,正是那个刻有星芒纹路的密封金属筒,以及那枚布满细孔的暗黄色骨质罗盘。
此刻,骨质罗盘中心一根不知材质的黑色骨针,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旋转、抖动,细孔中隐隐透出暗绿色的、仿佛腐草燃烧般的微光。而金属筒筒身那些星芒纹路,也在同步亮起极其暗淡的银白色光泽,与罗盘的震动产生着某种共鸣。
它们……在感应什么?指向什么?
尼克莱艰难地将罗盘托在掌心,发现那根疯狂抖动的骨针,在经历了几秒钟无序的乱转后,竟缓缓地、顽强地指向了暗河下游的某个方向,并在那个方向上稳定下来,只是依旧微微颤动,细孔中的暗绿光芒也随之稳定,如同某种诡异的导航信标。
而金属筒的星芒纹路,其光芒则隐隐偏向暗河侧壁的某个位置,仿佛在标示那里存在某种东西。
是出路?还是陷阱?
没有时间犹豫。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尼克莱看了一眼昏迷的同伴,又看了一眼手中这两件散发着不祥气息却又明确指路的古怪物品,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罗盘小心翼翼塞回背包外层便于取用的位置,又将金属筒贴身放好。然后,他松开抓着岩石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鹰眼”,向着罗盘指示的下游方向,顺着湍急的水流,艰难地开始移动。
“渡鸦……”他嘶哑地呼唤了一声,希望她能醒来。
没有回应。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和自身粗重压抑的喘息。
河道曲折,时宽时窄,头顶不时有巨大的、倒悬的钟乳石擦着头皮掠过,滴下冰冷刺骨的水滴。四周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罗盘细孔中那点暗绿光芒,如同鬼火,幽幽地指引着方向。
不知漂了多久,就在尼克莱感到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时,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变化。
河道似乎变得开阔,水流速度也略微放缓。更重要的是,侧前方河壁的方向,金属筒指示的位置,传来了一股微弱却迥异于河水腐败气息的……干燥的、带着尘土和淡淡金属锈蚀味道的气流!
有通道!通向干燥区域的通道!
尼克莱精神一振,求生欲压倒了疲惫与伤痛。他拼尽全力,改变方向,朝着气流来源处挣扎而去。
果然,靠近河壁处,水面之下,隐藏着一个半没在水中的、倾斜向上的石质甬道入口!入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通过,里面黑黢黢的,但那股干燥的气流正是从中涌出。
尼克莱先将昏迷的“渡鸦”一点点推上入口处的斜坡,确认她暂时不会被水流冲走后,再奋力将“鹰眼”也拖了上去。最后,他自己几乎是用爬的,才艰难地脱离了冰冷刺骨的暗河,瘫倒在粗糙潮湿的石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
这里似乎是古代排水或检修系统的一部分。甬道很窄,地面和墙壁都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虽然陈旧,但确实干燥,而且……似乎比外面暖和那么一点点。
暂时安全了。
尼克莱挣扎着坐起,检查“鹰眼”和“渡鸦”的状况。“鹰眼”气息依旧微弱,但还算稳定。“渡鸦”似乎有苏醒的迹象,眼皮微微颤动。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掏出骨质罗盘。罗盘上的骨针此刻已经停止了疯狂的转动,而是指向他们来时的暗河方向,微微颤动,细孔中的暗绿光芒也已熄灭。金属筒的星芒纹路也黯淡下去。
它们刚才的异动,似乎只是为了指引他们找到这个脱离暗河的入口。现在,任务完成,重归沉寂。
这两件东西……到底什么来头?那个灰色斗篷身影,又是什么人?他/她似乎对遗迹内部结构,甚至对这种隐秘的逃生路径了如指掌。
尼克莱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几张染血残页上的记录:“……疑似与‘缄默星辰会’残党有关……”
缄默星辰会……守夜人分裂后的隐秘支派……追求极端保守与守护秘密……
难道那个灰色斗篷,是“缄默星辰会”的成员?他/她出现在拍卖会,是为了监视?还是为了别的目的?留下这些物品,是意外遗落,还是……有意为之?
太多疑问,没有答案。
但至少,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他需要处理腿伤,需要唤醒同伴,需要探查这条甬道通向何方,需要……尽快将获知的关于静默者起源、校准轮盘、“旁观者”协议的惊天情报,以及他们自己的位置和状况,想办法传递出去!
秘序同盟……应该已经收到最后的信号了吧?他们会来吗?
在冰冷的黑暗中,尼克莱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开始用颤抖的手,撕下身上尚算干净的布条,准备处理自己那条已经开始肿胀发紫的伤腿。
“滋滋……嗤……”
细碎、密集、仿佛无数昆虫节肢刮擦金属和岩石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井口上方的黑暗中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其中还混杂着压抑的、非人的嘶吼,以及肉体拖过粗糙地面的粘腻声响。
腐朽与寂静混杂的污浊气息,如同实质的瘴气,顺着井壁弥漫下来,让井底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作呕。
“来了!”罗兰低吼一声,拖着伤腿,艰难地挪到井壁旁,将耳朵贴上去听了听,疤痕脸上肌肉绷紧,“数量不少!移动速度很快!妈的,闻着味儿就追下来了!”
赫伯特脸色苍白,快速检查了一下手中仅有的几件工具——一根多功能探针,一把精钢匕首,还有几个刻有简易防护符文、但能量已所剩无几的小金属片。他将探针和金属片塞给陈维:“拿着,多少有点用。匕首我留着。” 他又看向那具玉化骸骨和残破轮盘,眼神复杂,“这东西……不能动?”
陈维靠在井壁上,脸色比赫伯特更难看。刚才接受那股跨越万古的记忆流,让他的灵魂负荷雪上加霜,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金星乱冒。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指向轮盘中心那点苍白却执拗的火星,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头顶逼近的声响。
意思很明确,轮盘不能碰,但追兵已至,他们无处可逃。
赫伯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那就守!井口狭窄,易守难攻!罗兰,你守住左侧!我右侧!陈维,你在中间,用你的能力预警和干扰!能拖多久是多久!”
罗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握紧了那截锈蚀却沉重的金属管,咧嘴一笑,疤痕扭曲:“正好,老子一肚子火没处撒!”
陈维没有反驳。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他闭上眼睛,强忍着灵魂撕裂的痛楚,再次强行凝聚起那残破不堪的因果感知。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他清晰地“看”到,井口上方的黑暗通道中,数十条污浊的、混合了衰亡之吻的腐朽腥甜与静默者冰冷“否定”气息的黑线,如同扭曲的毒蛇般迅速逼近!这些黑线连接的“存在”,形态怪异,有的像被强行拼接了金属肢体的腐烂尸骸,有的则干脆是不断蠕动、由寂静力量塑形的阴影轮廓!
它们不是有智慧的生命,更像是被某种意志驱使的、纯粹的杀戮与污染工具!
更让陈维心悸的是,在这群“清道夫”的后方稍远处,他还“看”到了一条更加凝实、更加冰冷、仿佛由纯粹“寂静”概念构成的暗银色“线”,正不疾不徐地跟随而来。那条线的主人,气息与之前在哀悼钟楼感受到的“无言者”有些相似,但似乎……更加内敛,更加专注于“清除”本身。
真正的静默者高阶成员!很可能是负责执行这次“清理”行动的指挥官!
绝望,如同冰冷的井水,漫过心头。
但下一秒,一股更加炽热、更加不甘的情绪,从他灵魂深处、从胸口古玉的位置猛地涌起!他想起井底守护者留下的悲怆记忆,想起静默者那可悲可怖的起源错误,想起维克多教授被禁锢的惨状,想起艾琳、巴顿、索恩他们还在别处苦战……
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虫子一样被无声无息地抹去!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那因痛苦而涣散的光芒,被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所取代。他不再试图“看清”所有因果线,而是将残存的感知,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锁定在那条迅速逼近的、最粗壮、气息最污浊的黑线——那很可能是这群怪物中充当“先锋”或“节点”的个体!
“来了!”陈维嘶哑地预警,声音在狭窄的井底回荡,“第一个……左上方……三秒!”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了金属摩擦与腐烂器官蠕动的恐怖咆哮,猛地从井口炸响!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暗褐色板结物和锈蚀金属片的腐烂头颅,猛地探了进来!头颅上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不断溢出黑色粘液的孔洞,一张咧到耳根的大嘴里,是交错纵横的、如同生锈锯齿般的金属利齿!
它没有立刻扑下,而是用它那空洞的“眼眶”,扫视着井底,仿佛在确认猎物,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它的目光,在掠过玉化骸骨和残破轮盘时,极其明显地停滞、收缩了一下,腐烂的躯体甚至向后瑟缩了半分,发出一阵充满了本能恐惧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它对轮盘和骸骨有反应!甚至……畏惧?
这个发现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陈维脑海!
“就是现在!”罗兰怒吼,根本不管那怪物为何迟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右臂,手中沉重的金属管如同攻城锤般,自下而上,狠狠捅向那腐烂头颅的下颌!
噗嗤!
锈蚀的金属管尖端,携带着罗兰绝境下的狂暴力量,竟硬生生捅穿了那怪物看似坚硬的腐肉和金属板,从它后脑上方透出!黑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稠液体和碎裂的骨渣喷溅而出!
怪物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挣扎,几乎要将狭窄的井口撑裂!
“小心!”赫伯特急喊,手中精钢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向怪物因挣扎而暴露出的、连接头颅与躯干的一处相对柔软的腐烂关节!
然而,更多的嘶吼声已经从井口上方传来!第二、第三颗扭曲的头颅已经出现,更多的、带着金属利爪和腐蚀性粘液的肢体,如同死亡的森林,从井口上方伸了下来!
第一只被重创的怪物,在垂死挣扎中,反而用它的残躯堵住了部分井口,暂时延缓了后续怪物的涌入,但也将罗兰和赫伯特逼到了井壁更深处!
陈维背靠着冰冷的井壁,看着眼前这血腥而绝望的一幕,看着那具至死守护的玉化骸骨,看着轮盘中心摇曳的苍白火星。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毒藤,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滋长。
这些被静默者驱使的怪物……畏惧这轮盘和骸骨……
如果……如果我能让那点火星……再亮一点呢?
哪怕只是一瞬?哪怕代价是我的灵魂彻底燃尽?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轮盘,而是再次按向自己的胸口,按向那枚与轮盘隐隐共鸣的古玉。
“桥梁”……连接……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看见”或“拨动”因果。
他将自己残存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痛苦、不甘、愤怒、守护的执念,以及从守护者记忆中感受到的那份跨越万古的悲怆与警告……统统化作最纯粹、最原始的一股“意念”,一股试图“沟通”、试图“理解”、试图“共鸣”的意念!
然后,他对着那点苍白的火星,对着那残破的轮盘,对着那具玉化的骸骨,无声地、用灵魂嘶吼:
“如果你还有灵……如果‘平衡’真的存在……”
“借我……一线光!”
“照亮……这吞噬一切的……黑暗!”
仿佛回应他这绝望的呼唤,古玉骤然滚烫!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庞大的“桥梁”气息,混合着陈维全部的灵魂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向那残破的轮盘!
轮盘中心,那点苍白火星,猛地一颤!
紧接着,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
轰!!!
苍白的光焰,并非向外爆发,而是以轮盘为中心,形成了一道无声无息、却瞬间席卷整个井底空间的、纯粹的“空”之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时间仿佛被极其短暂地“剥离”或“重置”!正在挣扎的怪物残躯、从井口探下的利爪、飞溅的黑色粘液、甚至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都在这一刻,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极其诡异的“褪色”与“淡化”!仿佛它们的存在本身,正在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擦拭”!
不是破坏,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否定”与“净化”!
井口上方,传来一片更加混乱、充满了惊惧与痛苦的嘶嚎!那些污浊的因果黑线,在陈维的感知中剧烈颤抖、黯淡,仿佛受到了某种源自本能的、灵魂层面的压制与灼伤!
就连后方那条代表静默者高阶成员的、冰冷的暗银色线,其前冲的势头也骤然一顿,传递出一股清晰的惊疑与凝重!
有效!虽然只有一瞬!
但陈维付出的代价,是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和血液般,软软地瘫倒在地,七窍同时流出淡金色的、蕴含着奇异波动的血液,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与虚无。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遥远、极其苍老的叹息,从轮盘的方向传来,带着无尽的悲悯与……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
玉化骸骨怀中,那苍白的火星,在爆发出那惊人的“空之涟漪”后,并未熄灭,反而似乎……燃烧得更加稳定、更加执拗了一丝。
而井口上方的黑暗中,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暴怒、却似乎多了一丝忌惮的咆哮与金属刮擦声。
清理行动,遇到了未曾预料的……“杂质”。
而“杂质”的反抗,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