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茶温着。
秦湛予把手里的袋子一件件放到一旁,摆得规整。
谢老爷子瞥他一眼,没问他刚才在门口遇见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
老人家这辈子见得多,越到年节,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秦湛予陪他坐了会儿,话题也都落在轻处:身体、天气、明天的安排、香烛纸钱的规矩有没有漏。
聊到最后,谢老爷子放下茶盏,淡淡道:“她今晚情绪不太对。”
秦湛予抬眼:“我去看看。”
谢老爷子没再多说,只抬手挥了挥,意思是去吧。
走廊灯光很暖,照得木地板有一层浅浅的光。秦湛予走到那扇门前,指节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屋里静了一秒,才传来她的声音,已经收拾过了:“进。”
门开了一条缝。
顾朝暄站在里头,身上还是那件红毛衣,头发挽着,眼尾却残着一点红。
她看到他的一瞬,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秦湛予没拆穿,也没问“怎么了”。
他走近一步,反手把门带上,屋里那点安静立刻变得更实。
抬手,指腹落在她脸颊上。
她的皮肤还有一点凉。
秦湛予的眉心微微拧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哭什么?”
顾朝暄本来已经把情绪收束好了,被他这一问,绳结又松开了。
她眼睫颤了一下,下一秒,眼泪就又不听话地掉下来,沿着他指腹滑过去,烫得人心口发紧。
她没躲,也没抬手擦。
往前一步,额头抵到他胸口。
秦湛予一手扣住她后颈,把她往怀里收紧些,掌心贴着她的发根,轻轻揉了一下。
顾朝暄声音闷在他衣料里,断断续续地说:“秦湛予……陆峥把顾家老家买下来了……说给我做嫁妆。”
这句话落下来,屋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的细响。
秦湛予的动作顿住了一瞬。
垂下眼,看着她发顶那一点发旋,眉心拧得更深,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不是轻松能归类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手臂却更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收下吧。”
顾朝暄在他怀里一滞,意外又不意外。
秦湛予没再让她多想,手掌在她背上很轻地拍了两下。
“好了。”他低声哄她,语气却带点故意的严,“不许哭了。”
顾朝暄吸着鼻子没吭声。
“要不然我又要吃醋了。”
她被这句逗得一懵,抬手就往他肩上捶了一下。
秦湛予笑了一下,他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从自己胸前带出来。
她眼眶还红着,睫毛湿,呼吸不太稳,却努力睁着眼看他。
秦湛予低头,先吻了她的眼睛。
不是一个完整的吻,贴了一下,停住,把那点湿意和颤抖一并接过来。
然后是另一只眼睛,停得更久些。
他退开一点,指腹顺着她眼尾抹了一下。
“真的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真要找你算账了。”
她被这句话拽回现实,又抬手捶了他一下,力气软得很:“……你怎么那么霸道!”
“我只对你霸道。”
“……你不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介意他把你照顾得太认真?还是介意有人提醒我:你值得被郑重对待?”
她一时说不出话。
“顾朝暄,他给你的是他的分寸。而我……我会给你我的承诺。他有他的嫁妆,我也会有我的聘礼。”
“不是拿来比的。是拿来站在你身边的。”
顾朝暄鼻尖一酸,忍不住笑:“你怎么什么都要较个清楚。”
秦湛予也笑了,却很认真:“不是较。”
“是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是被让出来的。”
他看着她,目光深:“你是我选的。也是我愿意接住的。”
“那你以后少吃点醋。”
秦湛予挑眉:“不可能。”
“你之前感冒昏睡,老喊别人名字。”
她猛地抬头:“我哪有!”
话出口一半,自己先顿住了。
秦湛予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顾朝暄反应过来,抬手去掐他:“你骗我——你那时候我问你,你说没听清!”
秦湛予被她掐得皱眉,却没躲,只低声笑:“不说,是不想你不好意思。”
他把她重新按回怀里,语气恢复了那种稳得让人安心的低沉:“但现在说,是因为我不想你一个人消化这些。”
“你可以难过。可以被过去牵一下。但最后,记得回到我这儿。”
他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顾朝暄,我在。而且,会一直在。”
……
那天晚上,顾朝暄到底还是把情绪一点点收拢了回去。
她在房间里洗了把脸,把眼尾的红意慢慢压下去,又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儿,确认呼吸已经顺下来,才推门出去。
客厅的灯亮得温和,电视里春晚的声音铺开来,不吵,却有种让人安心的热闹。
秦湛予坐在沙发一侧,在她靠近时自然地伸出手,把她拉到身边。
她在他身旁坐下,肩线贴合得刚刚好。
没有人再提刚才的事,默契地把那一段留在房间里,妥帖封存。
谢老爷子看节目看得认真,偶尔点评一句,李婶端着水果和热茶在一旁忙活,屋子里有种久违的、安静而完整的年味。
时间一点点往前走。
春晚的节目换了一轮又一轮,窗外的夜色却悄悄变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白点,后来渐渐密起来,雪落得很轻,却一片一片地铺下来,把院子和屋檐都覆上了一层柔软的白。
零点前后,李婶忽然从储物间里搬出一袋小型烟花。
不是张扬的那种,只是细细小小的手持烟花棒和冷焰火,火星跳得温顺,不会吵,也不惊人。
她笑着说一年就这一次,总得应个景。
院门被推开,冷空气一下子涌进来。
雪已经下得像样了,灯笼的红光映在雪地上,晕出一圈柔和的亮。
烟花点燃的时候,没有巨响,只有细碎的火花在夜色里轻轻绽开……
顾朝暄站在廊下,看着那些火光在空中亮起又消散,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她少年时曾以为,北京的年是有固定的样子的:胡同口的灯,院子里挂起的红,屋里温着的茶,还有长辈不多不少的一句叮嘱。
后来她去了巴黎读书,家里出事,她回国又离开北京——人被命运推着走,越走越远,远到连“过年”都成了一种与自己无关的风景。
她似乎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在这座城里真正过一个年。
她想她得感谢秦湛予,谢谢他在江渚的那两个多月。
那两个月其实很短,短到放进人生里几乎称不上段落;可它又太长,长到她后来每一次回忆起“重新站稳”四个字,都绕不开那段潮湿、逼仄、永远也晒不干的日子。
江渚的潮气是有重量的。
它黏在皮肤上,也黏在人的心里。
她最难熬的不是穷,不是累,是“无名”。
不是名字被剥走的那种无名,而是你明明还活着,却像城市默许从世界上消失。
没人问你要不要好起来,没人等你回家,没有人再喊她顾朝暄。
于是她才去了江渚。
那是一座不认识她、也懒得记住她的城;在那儿,她至少不必每日面对旧人旧事的目光。
后来姥爷问她,为什么不回北京。
她当时只说“怕”。
可“怕”底下其实藏着更深、更难启齿的东西,她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一个亲近的人。
铁门合上,阳光刺眼。
她站在台阶下,手里只拎着那只旧帆布袋,想的是:如果连等待都没有,那么“回去”这件事就像一个笑话。
午夜梦回,她常常盯着那条气窗透进来的冷光发呆,想:
姥爷是不是也嫌她了。
嫌她是落马官员的女儿,嫌她是害死谢家云青那个人的血脉,嫌她走过牢狱,配不上再踏进谢家的门庭。
她知道这种怀疑很难看,可自卑就是这样,如同潮气,见缝就钻,钻进骨头里,把一个人本来能站直的脊梁慢慢泡软。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杨淼那件事,她不后悔;家里出事她回国,她不后悔;姜佑丞那几拳,她也不后悔。
她认路从来直,撞墙也认。
只是她没料到代价会以这种方式砸下来……不是钱,不是名声,不是日子变苦,而是把她对自己的信心,一块一块敲碎,碎到后来连“我值得被善待”这句话都说不出口。
江渚是一座潮湿得让人骨头发软的城,墙角长霉,空气里永远有水汽。
她以为自己会在那里慢慢枯掉,如同一件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旧衣服,直到再也没有人记得她原来是什么颜色。
可偏偏就是在那样的地方,秦湛予把她从“无名”里拎了出来。
他喊她“顾朝暄”。
不是客气的称呼,不是随口的“喂”,是把她的名字咬得很清楚。
把她从泥里扶起来,逼她重新把自己当个人看。
那一声落下来,她的心口先是一紧,紧到发疼,疼完又有一种近乎荒谬的委屈。
原来她还配被叫名字,原来她还没有被彻底抹去。
彼时她站在谢宅廊下,雪已经下得厚了些,灯笼的红光在白地上晕开,似一盏盏温热的心脏。
烟花棒细碎地吐着火星,落下去就熄,亮一下便算一生。
她看着那些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北京冬天:院子里有雪,屋里有茶,姥姥一边嫌她冻得鼻头红,一边把她的手塞进自己袖筒里焐着。
那时她以为这样的年会一直有,像四季轮转一样理所当然。
后来一切都断了。
断得太突然,连补一句“再见”都来不及。
她在廊下站得出神,肩头忽然一沉。
是秦湛予把自己的大衣往她身上搭了一半。
布料带着他的温度,压住她背脊那点寒。
她没回头也知道是他:他做事一向这样,不讲究声势,只讲究落到实处。
像他从江渚把她拽上车,像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替她挡住那些探究的目光,像他现在站在她身侧,不让她在这场雪里再独自发冷。
她不自觉往他那边靠了半寸,鞋尖在雪上踩出一个浅浅的印。
烟花放到最后一根,火星“嗤”地一声短促地亮了亮。
李婶在旁边拍了拍手,笑着说“好了好了,进屋吧,外头冷”。
顾朝暄却还站着,眼睛看着雪落,眼眶却忽然发热。
她想起自己出来那天没有等候的人,想起自己在地下室里无数次把手机翻开又扣回,想起自己不敢回北京的那点自卑——她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在等一句“你回来,我在”。
可是她等到了。
他不问你过去怎么碎,也不怕你将来还会不会疼,只是把你带回亮处,告诉你:你可以在这里。
于是她慢慢活回来了。
活回“人间”的位置,活回有名字、有年节、有灯火的地方。
活回谢家的院子里,站在落雪与烟花之间,身旁有一个叫秦湛予的男人,替她挡风,也替她撑住那条看不见的脊梁。
不是一时,是岁岁年年。
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
秦湛予的侧脸在灯影里很沉静,眼神却深,深得让人心里发软。
她蓦然也想起第一次给她过生日那天,他把蛋糕放在她面前,点了蜡烛,灯火把他的眉眼照得温柔又认真。
她当时没有许“以后会更好”,也没有许“再也不要痛”。
她那时候不敢向天要东西,怕要了也留不住。
她只念着:秦湛予,谢谢你。
一遍遍。
……
春节一过,北京很快恢复了它一贯的节奏。
顾朝暄按原计划回了一趟巴黎。
那一趟并不长,却很必要。
这两年里,顾朝暄和 CéCile 已经不止一次讨论过 LeXPilOt 的下一步。
CéCile 对制度环境一向敏感,她清楚不同司法体系之间并不存在简单的复制路径。
欧洲市场允许 AI 在法律服务中承担较多前置筛查的角色,是因为责任边界被切得足够清楚;而中国恰恰相反……法律服务的需求巨大,却长期被压缩在人工窗口、热线咨询和基层调解之中,任何技术介入,都天然带着“越权”的风险。
正因如此,顾朝暄最初并没有把中国放进 LeXPilOt 的第一阶段规划。
出于对现实的判断。
她知道自己当时没有足够的空间去承接那样复杂的系统压力。
无论是身份、位置,还是资源,她都站得太边缘了。
可这两年里,她一点点把自己重新放回了桌面上。
所以当她在春节后回到巴黎,再一次坐在 CéCile 对面时,谈论中国试点这件事,语气已经完全不同。
CéCile 听完之后,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安静地翻着她整理的几页材料。
那里面没有宏大的愿景,更多的是接口逻辑、责任分层和试点节奏。
最终CéCile到底还是同意了。
因为她相信顾朝暄的能力,也信她的分寸。
她们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从最早并肩扛下第一批客户的质疑、熬过现金流最紧的月份,到后来一次次在会议室里把方案拆碎又重组,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也最锋利的样子。
这几年,她们既是合伙人,也是朋友;既能在董事会前替彼此撑住底牌,也能在深夜把一句“我撑不住了”说出口。
正因为这份默契与相互托付,CéCile才会把中国试点交到她手里:不是随手放权,而是郑重交棒。
随后几天,团队内部的讨论被迅速推进到执行层:谁留下守欧洲的存量客户,谁跟她去中国;产品端和法务端各补一个人,算法端再补一个能跟国内数据团队对接的工程师;再加一个懂政府采购流程、熟悉接口规范的项目经理……这些人不需要“耀眼”,但必须稳、能扛事、能把复杂问题拆成可落地的路径。
……
回国那天,她的行李比以往重一些。
除了衣物和文件,还有几本厚厚的纸质合同范本、接口规范的打印稿,以及一摞被她做满标记的政策解读。
她把所有东西按类别塞进箱子,收拾得一丝不乱。
机场到登机口一路很吵,广播、拖箱声、法语和英语夹杂的对话。
她坐下时才发现掌心有点发汗,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登机牌边缘,直到那一行“Beiiing”被她看得几乎要发烫。
落地北京已是傍晚。
舷梯外的风干冷,带着北方特有的硬度,一下子把她从巴黎的湿润里拽出来。
她刚把手机开机,屏幕就跳出一通来电。
号码熟得不能再熟。
她接起,那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会议后才有的哑和疲惫,“下飞机了?”
她握着手机,视线越过玻璃门外的车流,轻轻“嗯”了一声。
“行李拿好了?出门别站风口。车我让人安排了,车牌发你。”
她低头看手机,信息几乎是同时进来:车牌号、停车位、司机联系方式,甚至连“出口往左走不堵”的提示都写得一清二楚。
“看到了。”
“到家给我回个消息。”
她应了一声,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风从领口被挡住,脚下的步子也更稳了些。
这一回,她不是回到一座城市。
她是带着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项目、也带着他那条隐秘却坚固的牵引,回到一段真正能往前走的生活里。
……
倒时差最磨人。
顾朝暄睡得浅,灯关着,窗帘没拉严,城市的光在天花板上晕出一层淡淡的灰。
她半梦半醒,意识被人从水里拎起来,又慢慢放回去。
有重量落在床沿。
她没有睁眼,却已经知道是谁。
熟悉的气息靠近,带着夜风和一点刚下班才有的冷。
她抬手,几乎是本能地,手臂绕上他的脖子,把人拽住。
“秦湛予,”她声音带着睡意,含混又笃定,“你真的好烦啊。”
他低低笑了一声,笑音落在她颈侧。
秦湛予顺着她的力道靠近,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
香香的顾小姐。
“饿不饿?”他问得很轻。
她在他肩窝里蹭了一下,过了两秒才慢慢摇头:“……暂时没感觉。”
秦湛予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是不信她,是太了解。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后颈:“起来,换身衣服。”
“干嘛……”她不太情愿,声音拖得很长。
“带你去个地方。”
她这才睁开眼,眼睛被灯影刺了一下,又很快适应,侧头看他:“这么晚?”
“正好。”他说。
十几分钟后,她被他裹进大衣里,头发随意扎着,坐进车里。
城市夜色从车窗外滑过去,北京的春夜干净而冷,路灯一盏一盏亮着。
车拐进更深的胡同,路灯变少,声音也跟着收束。
越往里,门牌越稀,青砖更旧,却被岁月磨出一种油润的光。
院门不在街面正中,而是错开半步,避着视线。
门口没有夸张的门楼,只一盏压低亮度的壁灯,照着门槛上被踩得发亮的石条。
两侧墙角藏着极细的门禁与监控,嵌在瓦檐阴影里,不留反光,不抢存在感。
门楣上的匾额只有两个字,墨色沉稳,落款小得几乎看不见。
「栖隐」。
顾朝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湛予没催,只把钥匙递进她掌心里,金属碰到指腹的时候是温的:“开吧。”
门锁一转,门轴发出很轻的一声“咔”,外面的夜色被隔在身后。
廊下的灯是暖黄,光从格栅里漏出来,一格一格落在青石板上;地面平整得看不出坡度,雨雪的水都被暗沟无声引走。
正房的窗还是传统格扇,里面却是极柔的现代光源。
穿过影壁,里头另有一进更静的内院。月洞门上挂着小匾,两个字写得更收:「安和」。
院里有一棵成年的海棠,枝干修得极有分寸;树下是一个很低的水钵,水面静得像没呼吸。
角落的储物间用老榆木做门,纹理被养得温润,连金属合页都是哑光的,不显,却贵得过分。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的人已经贴上来,从背后把她整个抱住。
秦湛予下巴轻轻抵在她肩窝,声音压得很低:“这是我们的婚居。”
“房本写的是你名字。”语气轻描淡写。
顾朝暄一愣,刚要转头,秦湛予却在她耳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来,带着一点工作后的疲惫与安心:“以后我要是惹你生气……你就把我扫地出门。”
她被他那句话逗得回过神,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很明确。
“你正经点。”
秦湛予没有再闹,顺势松开她的腰,却把手落在她后背,带着她往里走。
“好,参观。”
他没有像展示房产那样一间间介绍,很自然地领着她走过回廊、内室,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段已经在心里过过无数遍的日常。
书房朝东,窗外能看见半棵海棠;厨房是重新改过的,台面不夸张,却留足了操作空间;茶室靠内院,地暖铺得很细,冬天坐得住人。
顾朝暄一边看,一边慢慢走,心口那点因为倒时差而浮着的不真实,竟被这些细节一点点压实。
最后,他推开了卧室的门。
灯一亮,她脚步微微一顿。
床是红色的。
偏深的绛色,被灯光一照,显得安静又郑重,和整个院子的克制气质并不冲突,却一眼就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
秦湛予站在门口,看她的反应,笑得很坦然:“是妈安排的。她说这样才像样。”
顾朝暄喉咙一紧,眼睛发烫,下意识脱口而出:“……秦阿姨她——”
话还没说完,秦湛予已经走近一步,抬手扣住她的下巴,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分开时,他额头贴着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贴在呼吸里:“以后,叫妈。”
顾朝暄怔住了。
还没等她消化这句话,他已经接着开口。
“我们的结婚报告通过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抬眼看他。
“顾朝暄,我们三月中旬订婚吧。婚礼就放到冬天办。我们办中式的,天虽冷一点,红色更好看,也不闹。”
“你觉得呢?”
顾朝暄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从没想过这一天。
从江渚那段潮湿的日子走出来之后,她一次次在心里把“以后”两个字摸过、掂量过,可每一次都不敢把它说得太具体……
她怕具体了就会碎,怕想得太满就会被命运嘲笑。
可秦湛予不是那种“想”出来的男人。
他做事一向只讲落地。
……
之后顾朝暄仍旧忙,试点落地的节奏一点没放慢:人选调配、接口联调、合规边界的红线一条条划清,白天在会议里拆解问题,夜里回到寓所里把方案再过一遍。
同年的三月中旬,顾朝暄和秦湛予订了婚。
办得很低调。
没有公开的消息,也没有圈外人。
来的都是熟面孔,彼此知根知底、知道分寸的人。
六一那天,他们去领了证。
关于孩子,那次在上海没有戴套,是一次例外。
再往后,秦湛予把所有防护重新做严,他不允许任何不在计划里的事情发生。
她的节奏、她的事业,比一时的冲动重要得多。
时间就这样向前走。
等到初冬真正来临,北京的风开始变得干硬,树叶落尽,院子里只剩下线条分明的枝影。
试点已经跑过最脆弱的阶段,系统开始稳定,流程逐渐成型,她终于可以在深夜合上电脑时,短暂地允许自己松一口气。
因为秦家与蔺家都不是适合把喜事办成新闻的人家。
两家的位置与来往圈层决定了婚礼的一切原则:低调、合规、可控。
宾客的身份跨度大,军政商三界都有,许多人不需要头衔来证明分量,反而越是沉的名字越不能出现在任何不该出现的地方;安保要求也不是排场,而是底线——车队路线、入场证件、通讯管控、现场动线、媒体隔离、应急预案,每一个环节都得能经得起审视。
因此,场地没有悬念定在了钓鱼台。
那是少数能同时满足礼仪体面与安全级别的地方:场地天然具备封闭管理条件,安检与分区可以做到“不打扰宾客却覆盖全部风险点”,出入口、停车、接待、仪式、宴会、休息区能被拆分成多个互不干扰的模块;更重要的是,它的“体面”来自制度化的服务与长期的接待经验,而不是浮夸装饰。
这恰好符合两家一贯的审美与底线。
请柬也走的是最老派、最稳妥的路子。
数量不多,控制在一个不引人侧目的范围内;纸张与封套都是素雅的旧式做法,字是手写毛笔字,一张张誊清,落款不张扬,称谓与抬头却分毫不差。
递送方式同样谨慎:能当面交的绝不经手第三人,能由专人送达的绝不走公开渠道。
很多宾客收到后甚至不会回电道喜,只会在既定时间准时出现。
……
秦湛予下班后没有回家,去徐泽瑞那里。
徐泽瑞是前两天从上海回来的。
车在院门外停下。
佣人听见动静出来开门,动作利索,显然已经习惯这种时间点有人来。
秦湛予进门时,屋里灯开得不算亮。
人还没往里走,就先听见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游戏里的音效,节奏很快,伴着连续的操作提示。
客厅那一侧被临时改成了休闲区。
沙发前的矮桌上放着两只手柄,旁边随意搁着几瓶水和拆了一半的零食袋。
屏幕占了整面墙,画面切换得很快,光影在天花板上来回扫。
徐泽瑞坐得很随意,外套丢在一边,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却专注得很。
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同样低着头,手指在手柄上飞快移动,明显是熟手。
两个人的状态都很松。
秦湛予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没打扰。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佣人,顺手松了松领口,才往里走。
脚步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直到靠近沙发,屏幕里那一局刚好结束。
屏幕暗下来的瞬间,连慎川把手柄往茶几上一放,身体往后靠,顺手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
火机“啪”地一声。
烟味很快在客厅里散开。
徐泽瑞也点了一支,动作比他慢半拍。
两个人都没往秦湛予那边递。
连慎川吐了口烟,侧头笑了一下:“差点忘了,你现在戒烟了。”
秦湛予已经坐下,靠在沙发一侧,伸手拿了瓶水拧开,语气淡得很:“抽你们的。”
徐泽瑞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真行。以前我还以为你是我们里头最晚成家的那个。”
连慎川跟着接:“是啊,结果你最先交代了。”
秦湛予抬了下眼,没接茬,只淡淡扫了他们一圈:“你俩什么时候?”
徐泽瑞被噎了一下,骂了一句:“你这就开始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连慎川笑得更明显,弹了下烟灰,故意把话往旁边带:“不过说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湛予脸上。
“秦太太那边,伴娘团定了吗?”
这话一出来,徐泽瑞明显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骂了一声:“你他妈多事。”
连慎川一脸无辜。
秦湛予看着他们,哪会听不出来,嘴角勾了一下:“定了一部分。”
“都有谁?”连慎川追得很自然。
“她的朋友为主。”秦湛予说得很稳,“圈外的。”
徐泽瑞本来低头按着烟,听到这句,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没别的了?”
秦湛予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很清楚:“你想问谁。”
屋里安静了一瞬。
连慎川先笑出来,语气欠得很:“哟,还真被我猜中了。”
徐泽瑞骂了一声,抬脚踹了他一下:“你闭嘴。”
秦湛予没插话,只拧紧瓶盖,把水放回桌上。
连慎川叼着烟,歪头看徐泽瑞:“行了吧,人家都结婚流程走一半了,你还在原地打转。”
徐泽瑞冷笑:“你有资格说我?”
“我至少没藏。”连慎川一脸坦荡,“你那点心思,写脸上了。”
“她那边,分寸很清楚。”
这话没有点名,却把界线放在那儿。
徐泽瑞没接话,只闷着抽完那口烟,低头把烟按灭。
过了几秒,他才低声骂了一句:“操。”
连慎川看着他,笑意淡了点,却没再起哄。
屋里重新静下来。
屏幕重新亮起,下一局的加载画面在墙上滚动。
秦湛予拿起手柄,语气恢复成刚才那种不动声色的松:“来不来?”
徐泽瑞吸了口气,把情绪压回去,伸手捞过手柄:“来。”
连慎川弹了下烟灰,也坐直了:“最后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