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驶入县城小站,龙虾拎着简单的行李,脚步有些发沉。出站口没有熟悉的拖拉机轰鸣声,取而代之的是几辆喷着“龙灵村-县城”字样的面包车,司机扯着嗓子吆喝,声音里满是市侩的精明。
“师傅,去龙灵村多少钱?”龙虾递过一支烟。
司机斜睨了他一眼,瞥见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随口道:“二十,不还价。”
“以前不才五块吗?”龙虾皱了皱眉。
“现在啥年代了?路修宽了,车也新了,再说村里现在有钱人多,不在乎这点钱!”司机不耐烦地挥手,“走不走?不走我拉别人了。”
龙虾咬了咬牙,钻进面包车。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记忆中绿油油的田野,如今大片大片荒芜着,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只有零星几块田地被圈起来,搭着塑料大棚,门口挂着“某某种植基地”的牌子。曾经田埂上的欢声笑语,换成了远处厂房传来的机器轰鸣声,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黑烟,熏得天空都有些发灰。
“这龙灵村,咋变成这样了?”龙虾心里咯噔一下,记忆中的故乡是田埂纵横、炊烟袅袅的模样,可眼前的景象,陌生得让他心慌。
面包车驶进村子,更是让龙虾心头一沉。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可树下的石碾子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刷着红漆的广告牌:“黄氏食品厂——引领龙灵村致富之路”。曾经的土坯房大多被推倒,盖起了两层小楼,外墙贴着亮闪闪的瓷砖,门口停着不少摩托车,甚至还有几辆崭新的小轿车。
可奇怪的是,村里路上没几个行人,偶尔遇到几个老人,眼神浑浊,看着他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
“哎,你是……龙虾?”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头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他。
龙虾认出是邻居王大爷,连忙点头:“王大爷,是我,龙灵海。”
“哟,真是你!”王大爷放下锄头,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你可算回来了,这都多少年了?”
“刚出来,回来看一眼。”龙虾强挤出一丝笑。
“回来好,回来好……”王大爷欲言又止,眼神飘向村西头,“你要是找你妈和外婆,她们还在老宅子住着。对了,你二哥……”
话音刚落,一个尖利的女声插了进来:“王大爷,唠啥呢?耽误人家干活了!”
龙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烫着爆炸头的女人扭着腰走过来,身边跟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是他的世仇——黄蜂!而那女人,竟然是当年总跟在黄蜂屁股后面、对他抛过媚眼的凤妹!
“哟,这不是龙虾吗?”黄蜂双手抱胸,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劳改犯回来了?怎么,城里混不下去,回村里啃老来了?”
凤妹挽着黄蜂的胳膊,娇笑着附和:“蜂哥,话可不能这么说,龙虾哥当年多威风啊,地下烟市的‘大哥大’,现在回来,说不定是想跟着我们混呢?”
龙虾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当年黄蜂仗着家里兄弟多,在村里横行霸道,好几次抢他摸的鱼、摘的野果,两人打了无数次架,梁子早就结下了。没想到如今这对狗男女竟然成了夫妻,还过得如此风光。
“黄蜂,说话注意点。”龙虾的声音冷得像冰。
“怎么?还想打架?”黄蜂往前一步,眼神凶狠,“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我可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边几个路过的村民见状,纷纷绕着走,没人敢上前劝架。王大爷叹了口气,拉了拉龙虾的胳膊:“龙虾,算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正是黄似仁!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腕上戴着金表,身边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哟,这不是龙灵海吗?”黄似仁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听说你出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这食品厂还缺个保安,要不要来试试?月薪三千,包吃包住。”
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抽气声,三千块在村里可是高薪。黄蜂连忙凑上去,谄媚地笑道:“黄总,您真是太好心了,还给龙虾哥安排工作。”
黄似仁瞥了黄蜂一眼,不咸不淡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龙虾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无比讽刺。黄似仁当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偷鸡摸狗样样在行,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黄总”,开起了食品厂,而他这个曾经的“大哥”,却成了别人怜悯的对象。
“不用了,谢谢。”龙虾冷冷地转身,拎着行李就往老宅子走。
身后传来黄蜂和黄似仁的哄笑声,还有村民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老宅子还是老样子,土坯墙,黑瓦顶,墙角爬满了青苔。龙虾推开门,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枝桠上挂着几个干瘪的石榴。母亲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背也驼了;外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神浑浊,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不停摩挲着。
“妈,外婆,我回来了。”龙虾的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瞬间,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海子,我的海子!你可算回来了!”
外婆也激动地颤抖着身子,伸出手:“海子,快过来,让外婆摸摸。”
龙虾快步走过去,跪在母亲和外婆面前,磕了三个头:“妈,外婆,让你们受苦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不管你以前做了啥,你都是妈的儿子。”
祖孙三人哭了一阵,母亲擦干眼泪,忙着去做饭。龙虾坐在院子里,陪着外婆说话,才知道这些年村里的变化。
原来几年前,村里开始搞土地承包,不少人嫌种地不赚钱,把田地转包给了外人,自己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村里的私营企业上班。黄似仁抓住机会,承包了村里的一片荒地,开起了食品厂,专门生产腌菜、腊肉,据说卖到了城里的大超市,赚了不少钱。
黄蜂则跟着黄似仁混,帮他打理厂里的杂事,后来又承包了村里的几个大棚,种起了反季节蔬菜,赚了钱就娶了凤妹,两人在村里耀武扬威,没人敢惹。
“对了,海子,你二哥……”母亲端着菜出来,眼神黯淡下来。
龙虾心里一紧:“二哥怎么了?他不是在城里工地打工吗?”
母亲放下菜,抹了把眼泪:“前阵子,工地上出事了,脚手架塌了,你二哥……他没挺过来。”
“轰!”龙虾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瞬间一片空白。
二哥龙阳勇,比他大五岁,从小就护着他。小时候他被黄蜂欺负,二哥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替他出头;他偷偷跑去河里摸鱼,二哥怕他出事,就站在岸边守着;他去钢厂上班,二哥千叮万嘱,让他好好干活,别惹事。
那个总是一脸憨厚、说话声音洪亮的二哥,那个把他护在身后的二哥,竟然就这么没了?
“怎么会……”龙虾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妈,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要是早知道……”
“告诉你有啥用?你那时候还在里面,说了也只会让你分心。”母亲叹了口气,“你二哥的后事,还是你堂哥阳荣、阳文回来帮着办的。他们现在还在外面打工,听说混得也不容易,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
龙虾瘫坐在椅子上,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曾经护着他的二哥没了,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要么远走他乡,要么音信全无,这个故乡,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晚饭吃得沉默寡言,母亲和外婆强颜欢笑,不停给她夹菜,可龙虾一点胃口也没有。饭后,他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这时,邻居家的二丫匆匆跑过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龙虾哥,你快去看看吧,唐华姐……唐华姐她没了!”
“唐华?”龙虾猛地站起来,心脏骤停,“你说啥?唐华怎么了?”
唐华,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那个在他去钢厂上班前,偷偷塞给他一双布鞋、红着脸说“路上小心”的姑娘,那个一直默默喜欢他、甚至在他入狱后还托人给他带过信的姑娘。
“唐华姐嫁给邻村的李老三后,过得一直不好。”二丫抹着眼泪,“李老三好吃懒做,还爱喝酒打人,唐华姐生下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好,昨天晚上,她就……就上吊自杀了,留下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自杀了……”龙虾的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想起唐华托人带给他的信,信里说:“龙虾哥,我等你出来,等你好好做人。不管你以前怎么样,我都相信你。”
可他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也曾经动过心,她就这么走了,带着满心的绝望,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
二哥死在工地,唐华被婚姻折磨致死,而他自己,刚从监狱出来,一无所有,前路茫茫。
龙虾踉跄着跑出院子,朝着邻村的方向跑去。夜色深沉,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他摔倒了好几次,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皮,可他感觉不到疼。
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微弱而凄惨,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站在邻村的村口,望着唐华家亮着的那盏昏黄的灯,心里一片灰暗。
曾经的故乡,田埂青青,炊烟袅袅;曾经的伙伴,欢声笑语,亲密无间;曾经的爱恋,青涩纯粹,满心憧憬。
可如今,田埂荒芜,厂房林立;伙伴离散,亲人离世;挚爱惨死,阴阳相隔。
龙虾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泥土,沾满了他的脸颊,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他以为回到故乡就能找到归宿,以为自由了就能重新开始,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龙灵村还是那个龙灵村,可他的世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前路漫漫,看不到一点光,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该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