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过数日,山势渐缓,远方林梢间,隐隐露出飞檐斗角,钟声梵呗随风断续传来。行得近了,见一座禅院依山而建,虽不算宏伟,却也廊庑齐整,宝相庄严。山门匾额上书“观音禅院”四个大字,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阿弥陀佛,” 唐僧于马上双手合十,面露欣然,“不想这荒山野岭,竟有供奉菩萨的宝刹。悟空,天色将晚,不若就在此借宿一宿,明日早行,也好了却一桩善缘。”
孙悟空抬眼看那禅院,火眼金睛之下,所见与唐僧截然不同。
禅院上空,并无多少祥瑞佛光,反而笼罩着一层极淡、却异常粘稠的昏黄气息。这气息并非妖气魔氛,却也不是清静愿力,倒像是无数细小的、名为“贪婪”、“痴迷”、“虚荣”的念头,经年累月汇聚而成,如同陈年的香火油垢,附着在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柱之上。隐隐地,在这昏黄气息深处,他似乎“看”到一个扭曲的、模糊的、巨大的金色莲台虚影,莲台之上,并非慈悲垂目的观音法相,而是一张布满褶皱、双眼被金银宝石光芒充斥的、充满无尽渴求的老脸——那是这座禅院二百七十年来,无数僧侣与香客心中“贪婪”愿力所化的集体心象!
“有趣。” 孙悟空心中低语,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师父。此处既是观音禅院,自当拜谒。”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禅院本身,就像是一个被“贪婪”浸透的特殊道场。住在这里的,恐怕未必是虔诚的修行者,更像是被这“贪婪愿力”滋养、也被其束缚的……“囚徒”与“共犯”。
行至山门,早有知客僧迎出。那僧人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灵活,尤其在扫过唐僧身上那件虽沾风尘却质地非凡的锦襕袈裟,以及孙悟空身上那件普通僧衣(孙悟空所化)时,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估量与热切。
“阿弥陀佛,两位师父从何而来?” 知客僧合十问道。
唐僧忙下马还礼:“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奉旨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路过宝刹,欲借宿一宿,万望方便。”
“原来是上国高僧!快请!快请!” 知客僧态度愈发殷勤,将二人引入寺内,一路高声通传。
不多时,禅院老院主在金池长老的引领下,颤巍巍迎出。这老僧寿眉低垂,看似年高德劭,但孙悟空金睛一闪,便看到他皮囊之下,气血衰败,元神暗淡,唯有一双老眼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珍奇宝物”的炽热光芒。其周身气息,与这禅院上空那昏黄的“贪婪愿力”同出一源,甚至可算是这“愿力场”的一个小型枢纽。
宾主落座,奉上清茶。老院主与唐僧叙话,问起东土风光,唐僧一一作答,言辞谦和。孙悟空则垂手立于唐僧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只是个沉默的随从,实则神识早已如同最精细的蛛网,悄然覆盖整个禅院,捕捉着每一缕气息的流动,每一道隐晦的视线。
他“听”到暗处有小僧窃窃私语,议论唐僧的袈裟“定非凡品”;“看”到知客僧与老院主交换眼色,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感觉”到随着夜色渐深,这禅院中那股昏黄的“贪婪愿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草,开始蠢蠢欲动,愈发活跃。
果然,寒暄过后,老院主话锋一转,捋着长须,慢悠悠道:“久闻东土乃天朝上邦,物华天宝。老衲痴长二百七十岁,一生别无他好,唯爱收集些袈裟宝贝,以为修行之资,亦可瞻仰我佛庄严。不知唐长老,可曾带有甚么东土珍奇的袈裟,能否取出一观,让老衲也开开眼界?”
言辞看似客气,其中那份按捺不住的炫耀与比较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唐僧是个实诚人,又见对方是观音禅院的老院主,心中不疑有他,反倒起了几分“不可堕了东土威仪”的心思,便道:“院主有命,贫僧敢不从命?只是身边行李简单,唯有陛下所赐锦襕袈裟一领,乃观音菩萨亲赐,倒也算件宝物。”
说罢,便令孙悟空去取行李。
孙悟空心中微微摇头。这位师父,还真是……赤子之心。在这等被“贪婪”浸透的地方,露财炫宝,无异于将肥羊送入饿狼之口。但他并未出言提醒,反而依言取出行李,解开包裹,将那一领宝光隐隐、嵌满奇珍的锦襕袈裟,双手捧出。
袈裟现世的刹那,整个禅堂似乎都亮了一亮!珠光宝气,瑞彩千条,那非凡的质地与其中蕴含的、属于观音菩萨的清净愿力,与这禅院中昏黄的“贪婪愿力”形成了鲜明对比,甚至隐隐有将其驱散、压制的趋势。
“嘶——!”
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所有僧众的眼睛,瞬间被那袈裟牢牢吸住,再也移不开半分!尤其是那老院主金池,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死死盯着袈裟,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指节发白,身躯都在微微颤抖,那是极致的渴望与占有欲在燃烧!
“宝……宝贝!真正的宝贝啊!” 老院主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站起,踉跄上前几步,似乎想伸手触摸,又强行忍住,只是围着袈裟,口中啧啧称奇,眼中再无他物。
唐僧见对方如此反应,心中也难免有些自得,道:“此乃菩萨所赐,不敢言宝,只是略表诚心罢了。”
“唐长老过谦了!过谦了!” 老院主连连摆手,目光却如同粘在了袈裟上,“老衲收集袈裟七百年,自谓见过无数珍品,但与长老此宝相比,直如瓦砾比之明珠,朽木较之琼枝!不知……不知长老可否将此宝借与老衲,拿回房中,细细瞻仰一夜?明日一早,定然奉还!”
言辞恳切,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贪婪与决绝,如何瞒得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他甚至能看到,随着老院主这句话出口,整个禅院上空那昏黄的“贪婪愿力”骤然沸腾,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疯狂地向老院主汇聚,几乎要在他身后凝成一个虚幻的、张着无形巨口的贪婪魔神虚影!
“这……” 唐僧迟疑了。毕竟是御赐与菩萨所赐之物,轻易借人,似乎不妥。
孙悟空此时,却忽然上前一步,对唐僧微微躬身,平静道:“师父,既然老院主如此诚心,又是观音禅院,借与一观,料也无妨。宝物有灵,自有其主,非贪念可得。”
他这话,明面上是劝唐僧答应,实则是说给那被贪婪蒙心的老院主,以及这满禅院被“贪婪愿力”影响的僧众听。同时,他也是在告诉唐僧:东西可以借,但后果自负。
唐僧闻言,心想徒弟说得也有理,此处既是观音禅院,老院主又是得道高僧(表面),借去观摩一夜,以示我佛门广大,宝物共享之意,也未尝不可。便点头应允:“既如此,便请院主仔细保管,明日奉还。”
“多谢长老!多谢长老!” 老院主大喜过望,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亲自用锦帕垫手,小心翼翼捧起袈裟,在一众僧侣炽热目光的簇拥下,颤巍巍向后院精舍而去。背影竟带着几分仓皇与急不可耐。
禅堂内,重新恢复安静。但那股昏黄的“贪婪愿力”却并未散去,反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波动更加剧烈,隐隐有失控的迹象。孙悟空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充满恶意的念头,如同无形的触手,从禅院各个角落伸出,缠绕向那被捧走的袈裟,也缠绕向老院主那被贪婪彻底点燃的心神。
“师父,夜已深,早些安歇吧。” 孙悟空对唐僧道,语气平静无波。
唐僧不疑有他,在知客僧的安排下,往厢房歇息去了。
孙悟空则留在禅堂,并未立刻离去。他走到门边,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夜空。禅院上空,那昏黄的愿力已浓郁得几乎化作实质,如同一个倒扣的、不断旋转的污浊漩涡。漩涡的中心,正是老院主精舍的方向。而在更远处的黑风山方向,一股深沉、厚重、带着山岳土石灵韵,却又隐约有一丝不协调的、属于“妖”的灵动之气,正被这禅院上空沸腾的贪婪愿力与锦襕袈裟的清圣宝光所吸引,悄然向此地蔓延、靠近。
“来了。” 孙悟空眼中金红色微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了然的弧度。
黑熊精。
或者说,另一个被这“贪婪”劫数卷进来的“棋子”。
他没有去提醒唐僧,也没有立刻去阻止可能发生的事情。反而,他彻底收敛了自身气息,如同融入阴影,将神识感知提升到极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纵容”一场“劫难”按照其“既定”的轨迹,甚至推波助澜,让其发生。
他要看看:
这禅院的“贪婪愿力”,最终会催化出怎样的恶果?
那黑熊精,为何会被此地的贪婪与袈裟吸引?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这锦襕袈裟的“劫”,背后究竟牵扯着怎样的因果?是单纯考验唐僧,还是……另有所图?
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那冥冥中“安排”这一切的存在(菩萨?),当事情偏离“简单打杀、夺回袈裟”的剧本,朝着更混乱、更深入的方向发展时,会如何反应?
夜色渐浓,禅院中贪婪的私语与谋划,在寂静中滋长。
远处黑风山的妖气,越来越近。
锦襕袈裟的宝光,在贪婪的漩涡中心,如同一盏诱人的明灯。
孙悟空静立如松,金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盏冰冷的灯塔。
实验,开始。
让我看看,这“袈裟之劫”的池水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