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
天色未明,细雪已停,宫中却比平日更早地喧腾起来。各宫主位需至奉先殿祭拜灶神,虽不如年节大典那般隆重,却也自有一套繁琐仪程。慈宁宫因太后年高,早已免了此类劳碌,宫中气氛相对松弛,只隐约能听见远处奉先殿方向传来的钟磬礼乐之声,悠远而肃穆。
沈青梧起得比往常略早。宫女伺候洗漱时,她便似随意问道:“今日祭灶,宫中想必热闹。不知慈宁宫这边,可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一名唤作春兰的宫女年纪稍长,性子也活络些,笑着回道:“回姑娘,咱们慈宁宫清静惯了,太后娘娘慈悲,只让几位有体面的老嬷嬷、老公公们代表去奉先殿上炷香,表表心意便是。余下的,各司其职,与平日无二。”
“原来如此。”沈青梧点点头,对着铜镜整理鬓发,状似无意又问,“我听说慈宁宫有位花嬷嬷,资格最老,可是她也去了?”
春兰道:“花嬷嬷倒是去了。她老人家可是慈宁宫的老人儿了,从前在先帝爷的刘嫔宫里当过差,后来才调来伺候太后娘娘的。今日这般场合,她自是代表之一。”
沈青梧指尖微顿,镜中映出的眼眸沉静无波:“刘嫔?可是那位早年颇为得宠、后来却病故了的刘嫔娘娘?”
“正是呢。”春兰压低了声音,带了几分闲谈的兴致,“说起来,花嬷嬷有时候喝两盅酒,还爱念叨几句当年在刘嫔宫里的旧事。说刘嫔娘娘容貌极盛,性子却……啧,有些不容人。她家世也好,父亲是如今的户部刘尚书,兄长也在朝为官,当年在宫里,很是威风过一阵子。可惜福薄,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后来不知怎的就失了宠,郁郁而终了。”
“户部刘尚书……”沈青梧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妆台上那枚不起眼的羊脂玉佩,“那可是朝廷重臣。想来刘嫔娘娘在时,刘家也是鼎盛。”
“可不是么!”春兰见沈青梧有兴趣,话匣子打开了些,“不过花嬷嬷私下也说,刘家势大,有时手也伸得长了些。宫里宫外,都有人说呢。只是这些话,咱们做奴婢的可不敢乱传。”
沈青梧微微一笑,不再深问,只道:“花嬷嬷既是老人,见识自然多。可惜我困居于此,难得听闻这些旧闻轶事。”
春兰忙道:“姑娘若想听,午后花嬷嬷从奉先殿回来,多半会在后园暖阁里歇脚吃茶。姑娘若是‘偶遇’,随口问两句,花嬷嬷兴许愿意说道说道。她老人家就爱有个听众。”
“这倒是个主意。”沈青梧颔首,似被说动,“整日闷着也是无趣。”
用过早膳,服了汤药,沈青梧如常看书。心思却早已不在书上。她在等,等那个“偶遇”的时机,也在等崔嬷嬷可能传来的其他消息。
将近午时,崔嬷嬷果然来了。这次,她带来的是一碗燕窝粥,并几句看似寻常的关怀。
“今日祭灶,小厨房特意熬了上好的血燕,太后娘娘让给姑娘也送一碗,暖暖身子。”崔嬷嬷将白玉碗放下,目光扫过沈青梧略显苍白的脸,“姑娘气色虽好了些,但仍需静养。午后若想散步,园子东南角的暖阁那边向阳背风,腊梅也开得好,比佛堂那边更暖和些。”
东南角暖阁……正是春兰提到花嬷嬷常去歇脚的地方。崔嬷嬷这话,几乎是明示了。
“多谢太后娘娘恩典,有劳嬷嬷费心。”沈青梧从善如流。
崔嬷嬷离去后,沈青梧慢慢将那碗温热的燕窝粥用完。血燕炖得晶莹剔透,入口清甜滑润,是难得的滋补佳品。太后在“饵料”上,倒是不吝投入。
未时初刻(下午一点),沈青梧披上斗篷,独自出了西暖阁,沿着抄手游廊,缓步朝后园东南角走去。雪后初霁,阳光稀薄,园中积雪未融,映着日光,一片刺目的白。松柏青翠,假山覆雪,景致清冷而肃静。
暖阁建在一处小小的土坡上,三面开窗,视野开阔。此刻阁门虚掩,里面隐约传出老妇人低低的咳嗽声和杯盏轻碰的响动。
沈青梧走到近前,略略提高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这处的腊梅,果然开得精神。”
暖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微胖、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嬷嬷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待看清是沈青梧,那不悦迅速转为惊讶,随即堆起恭敬而谨慎的笑容:“哟,是沈姑娘。奴婢花氏,给姑娘请安。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外头风冷,快请进来暖暖。”
“原来是花嬷嬷。”沈青梧走进暖阁,里面烧着炭盆,果然暖和许多。阁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桌上放着茶壶茶杯并一碟点心。沈青梧在客位坐下,微笑道,“在屋里闷得慌,听说这边腊梅好,便过来瞧瞧。没打扰嬷嬷歇息吧?”
“不敢不敢。”花嬷嬷忙给沈青梧斟了杯热茶,“姑娘能来,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正一个人喝茶闲坐,巴不得有人来说说话呢。”她嘴上说着,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沈青梧,带着深宫老人才有的那种精明与探究。
沈青梧接过茶,道了谢,轻轻啜饮一口。茶是普通的红茶,味道浓醇,正适合冬日驱寒。
“花嬷嬷是慈宁宫的老人了,想必见识过不少风浪。”沈青梧放下茶杯,语气温和,“不像我,懵懂无知,遭此大难,如今回想前尘,许多事竟似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花嬷嬷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姑娘的事儿,奴婢也听说了些,真是……唉,天可怜见的。姑娘如今能得太后娘娘庇护,好生将养,将来必有后福。”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说起来,姑娘方才说前尘往事模糊……可是指四年前……沈皇后宫里的事儿?”
沈青梧眸光微黯,轻轻点头:“不止是姐姐的事。便是更早些年,宫里的一些旧闻,我也如坠五里雾中。譬如……曾有位刘嫔娘娘,听说当年很是风光,后来却……花嬷嬷当年在刘嫔娘娘宫中伺候过,可知其中究竟?”
花嬷嬷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怨似惧,又带着点往事不堪回首的唏嘘。她左右看了看,尽管暖阁附近并无他人,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姑娘既然问起……奴婢就多嘴说两句。刘嫔娘娘她……容貌是顶好的,家世也显赫。初入宫时,确有一段风光日子。只是……”她摇了摇头,“性子太过要强,眼里容不得沙子。当时宫里但凡有谁得了先帝爷一点青眼,或是有了身孕,她便……便不大痛快。”
沈青梧静静听着,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奴婢记得,景和……好像是六七年的时候吧,宫里先后有两位贵人怀了龙裔。”花嬷嬷眯起眼,回忆着,“一位是李美人,一位是悯贵人。结果呢……李美人不到三个月就小产了,血崩得厉害,差点没救回来,人也变得……唉。悯贵人倒是怀到了五个多月,一场风寒后,胎死腹中,生生憋在肚子里,最后……也是一尸两命,惨呐。”
她语气唏嘘,带着老宫人看惯生死后的淡漠,但沈青梧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更深的东西。
“真是可惜。”沈青梧轻声道,“宫中子嗣不易,接连如此,想必先帝爷和太后娘娘当时也十分痛心。”
“谁说不是呢。”花嬷嬷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压惊,“当时宫里私下也有传言,说这事儿……邪性。李美人小产前,曾莫名收到一个装着不知名香料的荷包,说是安胎的,用了没多久就出事了。悯贵人风寒时,太医开的药方子里,有一味药……奴婢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附子’还是‘朱砂’的,分量似乎有些问题。可查来查去,最后也只归咎于李美人自己不小心,悯贵人命薄,太医疏忽。”
附子?朱砂?这两样都是孕妇慎用甚至禁用的药物,用量不当极易导致流产或胎毒!沈青梧心中寒意更甚。这手法,与苏浅雪后来害人手段如出一辙!难道早在苏浅雪之前,刘嫔(或刘家)就已经开始用这些阴私手段清除潜在威胁?
“后来呢?”沈青梧问,“刘嫔娘娘对此……有何反应?”
花嬷嬷撇了撇嘴,声音更低:“刘嫔娘娘当时……倒是常去探望两位贵人,送些补品药材,显得很是贤德。可背地里……奴婢有次不小心听见她跟心腹宫女说话,语气……冷得很。说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挡路的石头就该搬开’之类的话。奴婢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当没听见。”
挡路的石头……沈青梧想起香囊密信中“干净了”三个字,何其相似!
“再后来,就是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走水那事儿了。”花嬷嬷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疑惑与后怕,“那火起得蹊跷,扑灭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可就在走水前些日子,奴婢曾看见刘嫔娘娘身边一个叫春杏的宫女,鬼鬼祟祟地在长春宫附近转悠,还跟当时还在长春宫当差的吴嬷嬷说过话。走水后没多久,春杏就被放出宫去了,说是年纪到了,赏了笔银子。吴嬷嬷呢,后来也不知怎的,调去了冷宫那边当差,人渐渐就变得有些古怪……”
春杏!吴嬷嬷!线索再次清晰起来!春杏递话,吴嬷嬷接应(或执行),文秀携黑匣纵火!刘嫔(刘家)是幕后主使!目的就是销毁那可能暴露其使用巫蛊邪术害人的“黑匣”!
“刘嫔娘娘后来失宠病故,可是与这些事有关?”沈青梧试探道。
花嬷嬷叹了口气:“这奴婢就不敢妄言了。刘嫔娘娘失宠,是在走水之后一年多。说是忧思成疾,郁郁寡欢。先帝爷去看了几次,后来也就淡了。再后来,就病故了。她病重时,刘尚书夫人曾进宫探望,母女俩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话,出来时,刘夫人眼睛都是红的。奴婢总觉得……刘嫔娘娘走得,心里憋着事,不甘心。”
不甘心?是阴谋未竟全功?还是被更大的势力压制,乃至灭口?
谈话至此,沈青梧已获取了足够多、也足够指向明确的“闲谈”内容。她适时地露出些许疲惫之色,揉了揉额角:“听了这些旧事,心里更觉沉甸甸的。这宫里……真是步步惊心。”
花嬷嬷见状,忙道:“是奴婢多嘴,惹姑娘烦心了。姑娘快喝口热茶,这些陈年旧事,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沈青梧勉强笑了笑,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花嬷嬷殷勤地送她到暖阁门口。
离开暖阁,走出一段距离,沈青梧回头望去。花嬷嬷仍站在门口,望着她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见沈青梧回头,忙垂下眼帘,转身回了暖阁。
这场“偶遇”的闲谈,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必然会扩散出去。花嬷嬷是太后的人,她今日这番话,有多少是太后授意,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发挥”,沈青梧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关于刘嫔、关于春杏、吴嬷嬷、关于长春宫走水的这些“秘闻”,很快就会以某种方式,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而她沈青梧,就是这个“秘闻”的最新听众和潜在传播者——一个与刘家有仇(通过苏浅雪)、好奇心重、又恰好“静养”在慈宁宫的前皇后之妹(对外身份)。
饵已放出,就等鱼儿咬钩,或者……毒蛇出洞。
回到西暖阁不久,沈青梧正准备稍作休息,房门被轻轻叩响。来的不是宫女,而是崔嬷嬷。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无字的旧册子。
“沈姑娘,”崔嬷嬷将册子放在桌上,“太后娘娘听说您对医药旧典有些兴趣,特意让老奴将这本前朝太医院留下的、关于妇人科疑难杂症的抄录本送来,给您解闷。里面有些偏方古法,如今已不多用,看看倒也无妨。”
又是“解闷”。沈青梧心领神会,道谢接过。
崔嬷嬷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佛堂井中物,已密存。刘府今日午后,有客至,乃一游方道士模样之人,自后门入,一个时辰方出。沈忠递话:北狄商人‘胡九’,上月曾秘密入京,落脚处与刘家京郊别院相邻。文秀踪迹,仍在追查,似与京西一处荒废道观有关。”
说罢,不等沈青梧反应,崔嬷嬷便恢复了平常语调:“姑娘好生休息,老奴告退。”
门轻轻合上。
沈青梧坐在椅中,消化着崔嬷嬷带来的新消息。
刘府请游方道士?是日常法事,还是与巫蛊邪术有关?北狄胡九与刘家别院相邻而居?这绝非巧合!父亲密信中提到的通敌嫌疑,线索愈发清晰。文秀可能藏身京西荒废道观……这是个重要线索。
她翻开崔嬷嬷送来的那本无字医册。里面果然是各种妇人科疑难杂症的记录,笔迹陈旧,用语古奥。她快速翻阅着,目光敏锐地搜寻着与“附子”、“朱砂”、“堕胎”、“血崩”、“胎死腹中”等关键词相关的记载。
终于,在册子中后部分,她看到了一段用朱笔小字做的旁注,内容并非病症,而像是一份私密的记录:
景和七年三月,刘嫔遣宫人至太医院,索要‘温经养血’之方,指定需含附子三钱,朱砂一分,言其畏寒腹痛。薛太医掌院,疑其用量于孕妇有大险,婉拒。刘嫔不悦。后薛太医遭斥,请辞离宫。附子、朱砂之方,由副院判王某人呈上。同月,李美人小产。
景和八年腊月,悯贵人染风寒,太医方中本无朱砂。药渣中发现异常,疑被人添入微量‘辰砂’(朱砂之精)。查无果。悯贵人胎死腹中。
景和九年春,长春宫走水前,有宫人见刘嫔宫女春杏与吴嬷嬷密语。走水后,于灰烬中发现未燃尽之符纸残片,上有怪异符文,似与西南巫蛊有关。此事被压下。
朱笔小字记录到此为止。笔迹与香囊密信不同,更显苍劲,似是男子所书。落款处有一个极小的、模糊的印记,似是一个“薛”字。
薛太医!果然是他!他离宫前,竟秘密记下了这些关键疑点!这本册子,恐怕是他留给后人的警示,或是……交给某个可信之人的证据。如今,它通过太后的手,到了自己这里。
沈青梧合上册子,闭上眼睛。脑海中,无数线索开始疯狂碰撞、串联。
刘嫔(刘家)通过操控太医院(王副院判),使用附子、朱砂等药物暗中损害孕妇,导致李美人、悯贵人惨剧。同时,他们可能勾结西南巫蛊之士(游方道士?),制作邪物(黑匣中的婴骸咒骨),行厌胜之术,进一步确保皇嗣凋零,扫清障碍。长春宫走水是为了销毁邪物证据。薛太医因拒绝配合而被迫离宫,却暗中记下证据。吴嬷嬷、春杏、文秀都是执行者或联络人。
苏浅雪后来使用的“醉梦散”和巫蛊手段,很可能就是继承了刘家这条线的“资源”和“技术”!甚至,苏浅雪与刘家早有勾结,苏浅雪得宠,亦是刘家在皇帝身边布下的一枚棋子!沈家“谋逆”案,恐怕也不仅仅是苏浅雪父女为报复沈青梧而构陷,更是刘家(或他们背后的更大势力)为铲除手握兵权、可能察觉边关军饷与通敌阴谋的沈巍,而发动的致命一击!
那么,父亲密信中所指“礼佛心善”的宫中贵人,若排除太后,还有谁?先帝晚年,宫中笃信佛教、素有善名的妃嫔……沈青梧竭力搜索记忆。似乎……已故的、出身不高却因“仁善”而得到太后几分照拂的张美人?等等,张美人!就是卷入巫蛊案被赐死的张美人!她的宫女文秀,疑似未死,且成为关键人物!难道张美人巫蛊案本身,就是一场针对知晓某些秘密之人的灭口行动?张美人或许才是那个最早发现刘家(或更高层)阴谋的“礼佛心善”之人?
而太后……太后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是洞悉一切却隐忍不发的布局者?还是也被部分蒙蔽,直至近年才逐渐看清?她庇护自己,重启沈家案,是真要拨乱反正,还是借力打力,清除刘家这个可能威胁皇权(甚至可能与北狄勾结)的毒瘤?
谜团的核心,似乎越来越接近,却也更加凶险。
沈青梧将医册小心收好。这本册子,连同香囊密信的记忆、沈忠的汇报、以及她自己的推理,构成了指向刘家的、越来越清晰的证据链。虽然仍缺乏最直接的、能一举扳倒一位尚书大人的铁证,但已足够掀起狂风巨浪。
太后要的,或许正是这场风暴。在风暴中,隐藏的才会暴露,坚固的才会松动。
而她沈青梧,将是点燃这场风暴的……那一星火种。
窗外,暮色渐合,奉先殿方向的礼乐声早已停歇。宫中复归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正悄然蔓延。
祭灶的烟火气尚未散尽,另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王朝根基的祭典,却已拉开了猩红的序幕。
沈青梧端坐镜前,看着镜中那双冰冷沉静、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
“姐姐,父亲,母亲,兄长,沈家的冤魂们……”她无声低语,“看着吧。那些欠了债的,一个都跑不掉。”
夜色,吞没了慈宁宫,也吞没了整个紫禁城。
但黑暗之中,猎手的眼睛,已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