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要在省府衙门才能见得全的大员,今儿个都挤在这间屋子里。
山东布政使徐本端着茶盏,茶水泼湿了红色的官袍袖口,他没擦。
按察使周良把脑袋缩在衣领里,两只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扶手。
那个养尊处优的兖州知府吴胖子,此刻正哆哆嗦嗦地用帕子擦汗,那张原本油光水滑的大脸此刻煞白,肥肉随着他擦汗的动作乱颤。
“公爷……”徐本清了清嗓子:“外头没动静了,是不是燕王殿下把人撤了?”
没人接话。
“撤?”按察使周良冷笑一声:
“撤什么撤?三千精骑围而不攻,摆明了是想看咱们山东官场的笑话!本官早就说过,藩王带兵入鲁,非奸即盗!我要参他!我要写折子参死他!”
他嘴上喊得凶,身子却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参?”孔希学把手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吴知府浑身一哆嗦:
“只要银子到位,就没有平不了的事。五万两不行就十万两,再不行……”
他咬咬牙,脸颊上的肉抽动两下:“把后库那尊金佛也请出来!”
屋里几十号大小官员听见“金佛”二字,灰败的脸色总算稍微好转。
只要能用钱解决,那就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规则,那个大明官场。
“砰。”
一声闷响。
不是敲门,是重物撞击木板的动静。
这声音在死寂的厅堂里被无限放大,徐本手一抖,茶盏落地,摔得粉碎。
“什么人!”孔德这个大管家终于从惊恐中回过神,想起自己的职责,扯着嗓子冲门口喊:
“不知道这是圣人府邸吗?惊扰了各位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没人回答。
只有脚步声。
很乱,很碎,没有军靴踏地的整齐,只有赤脚板踩在青石地面上的那种“啪嗒、啪嗒”声。
大堂那两扇雕花的楠木门原本关得死紧。
此刻,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接着,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
黑,瘦,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塞满永远洗不净的黑泥,手背上的皮像是老树皮一样干裂,还带着尚未结痂的血口子。
那只手摸索了一下,扣住了门闩。
往上一挑。
“哐当。”
门闩落地。
正午极其刺眼的阳光顺着敞开的大门泼洒进来,照亮屋内这一群身穿绫罗绸缎的大人物。
也照亮了门外那群“鬼”。
没有喊杀声。
只有粗重的、压抑的、仿佛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喘息声。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随着风灌进屋子。
那是汗臭、馊味、血腥气和常年不洗澡的垢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瞬间冲散屋里那点残留的瑞脑香气。
徐本霍然起身,官威发作,指着门口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厉喝:
“大胆!你们是哪里的刁民!敢擅闯孔府!本官是山东布政使徐本!都给我退下!否则按律当斩!”
没人退。
甚至没人多看他一眼。
那群“刁民”的视线,死死黏在屋内这些人的身上。
那种视线让徐本觉得头皮发麻。
那不是下民看官老爷的眼神,没有敬畏,没有恐惧。
那是屠夫看猪肉的眼神。
一个只有一条腿的老头拄着那根沾血的哨棒,一蹦一蹦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刘老汉身上挂着几条破布,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随着呼吸起伏。
他身后,跟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丫头。
招娣手里死死攥着那半个带血的窝窝头,嘴边还沾着肉渣,那是之前吃风干肉留下的。
再往后。
缺耳朵的汉子、白头发的老妇、瞎了一只眼的青年。
几十个,几百个,无数个这种“鬼”,沉默地涌进这个代表着天下礼教巅峰的大堂。
他们踩在昂贵的地毯上,黑泥印子一个个盖上去。
孔希学站起身,腿有些软,但他还是强撑着作为衍圣公的体面。
“你们……要钱?”孔希学声音发飘:
“我给!库房开着!金银细软你们随便拿!拿了赶紧滚!本公恕你们无罪!”
徐本也反应过来,这是遇到流民。
他从腰间解下玉佩,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拿去!这是上好的和田玉,够你们买几百亩地!拿了东西滚出去!”
其他的官员纷纷效仿,一时间,玉佩、银票、扳指、金钗,叮叮当当扔了一地。
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滚落在满是泥污的脚边。
刘老汉连头都没低一下。
他那双浑浊发黄的老眼,盯着徐本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又转头看了看胖得流油的吴知府。
喉结上下滚动。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招娣。”刘老汉声音嘶哑。
“哎。”
小丫头应一声,把怀里的窝窝头塞得更紧了些。
刘老汉抬起那根哨棒,指了指正中间那个胖得出奇的兖州知府吴胖子。
“你看那个。”刘老汉说:“像不像咱家那头年过节才舍得杀的猪?”
吴知府愣了一下,随即暴怒:“混账!本官是朝廷命官!我是四品……”
“肉厚。”刘老汉打断他,只评价两个字。
招娣点了点头,那双因为长期饥饿而显得大得吓人的眼睛里,亮起了一团火。
“爷爷,我饿。”
“饿了就吃。”
刘老汉说完这句话,身后的村民们动了。
没有冲锋的号角。
只有一个共同的本能——进食。
那股子被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饥饿感,在看见这些白白胖胖、满身油水的官老爷时,彻底炸开。
“别过来!我是布政使!我是……”徐本看着逼近的人群,终于崩不住了,抓起桌上的茶壶乱砸:
“来人!护院!救命啊!!”
茶壶砸在一个汉子头上,血流下来。
那汉子抹了一把脸,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脚下没停,直接扑了上去。
“啊——!!”
徐本的惨叫声刚刚响起就被淹没。
七八双黑瘦的手同时抓住了他,那身代表朝廷威仪的绯红官袍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孔希学吓疯了。
他转身想往后堂跑,却被孔德绊一跤,两人滚作一团。
而那个吴知府,因为太胖,跑不动。
他刚想往桌子底下钻,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脚踝。
吴胖子低头,看见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招娣冲他咧嘴一笑,那口刚换好的细密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肉。”
小丫头轻声念叨了一句。
下一刻,她窜起来,整个人挂在吴胖子那条肥硕的胳膊上。
张嘴。
咬合。
撕扯。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对于“人”这个概念的顾忌。
噗呲。
那是牙齿刺破皮肤,咬穿脂肪层,触碰到肌肉纤维的声音。
“嗷——!!!”
吴胖子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那声音凄厉得把大堂屋顶的瓦片都震得嗡嗡响。
他拼命甩手,想把这小怪物甩下去。
招娣死死咬着不松口,脑袋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那是野兽护食的声音。
“救命!救命啊!这他妈是疯狗!这都是疯狗啊!”吴胖子疼得五官挪位,另一只手发疯一样去推招娣的头。
嘶啦。
一块巴掌大的肉,连着皮,带着血,被硬生生从吴知府的胳膊上撕下来。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招娣一脸。
热的。
咸腥的。
招娣落地,嘴里叼着那块冒着热气的肉。
她没吐。
她当着满屋子吓傻了的官员面,嚼了两下。
喉咙咕咚一声。
咽了下去。
“肥。”招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转头对着身后那些还在犹豫的村民喊一嗓子:“全是肥肉!可香了!”
这一嗓子,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还有些畏惧官威的村民们,在看见那鲜红的血肉和招娣吞咽的动作后,最后一点理智也没了。
什么布政使。
什么按察使。
什么衍圣公。
在这一刻,他们只看到“肉”。
“吃肉!!”
不知道谁喊一声。
人群疯了。
无数双手伸向了那些平时高不可攀的大人。
孔希学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他连滚带爬地钻进那张巨大的案台底下,手忙脚乱地在那块雕花的木板上摸索。
一定要有!一定要有!
祖上传下来的逃生暗格!
“咔哒。”
机括声响了。
地面裂开一道黑漆漆的口子。
孔希学想都没想,像条老鼠一样钻进去。
他刚把盖板合上,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是招娣。
小丫头跳上桌子,那一双满是血污的小脚丫在案台上踩出红印子。
她歪着头,看着那块严丝合缝的地板。
“肉呢?”
招娣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
她刚才明明看见那块最大的老肉钻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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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临阁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