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沧桑文学 > 青龙号史诗 > 第一章 钢铁与木屑的漩涡

第一章 钢铁与木屑的漩涡

    海水灌入耳朵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林海最后的意识还停留在驾驶台警报尖锐的嘶鸣中——“液压系统失效!右满舵无响应!”——然后是集装箱货轮“沧澜号”钢铁龙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四万吨级的巨轮在台风边缘的涌浪前,脆弱得像孩童折叠的纸船。

    黑暗。

    然后是光。

    混乱的光斑在视网膜上炸开,混杂着咸涩到刺痛的海水,和一种……木头腐朽的气息。

    林海猛地睁开眼睛,呛出一大口咸水。视野剧烈摇晃,天空是诡异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脸上。他趴在一块扭曲的金属残骸上——那是“沧澜号”驾驶台顶部的雷达支架,此刻已经拧成了麻花。

    “咳……咳咳!”

    他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温热的、粘稠的。

    血。

    不是他的血。顺着金属残骸流淌下来的血,已经半凝固,在晃动的光线中泛着暗褐色的光泽。几片沾血的碎布黏在边缘,布料粗糙,是某种厚重的亚麻。

    不对。

    这布料……不是现代船员制服。

    眩晕感再次袭来,混杂着更深的困惑。林海强迫自己抬头,向四周望去。

    大海。

    依然是咆哮的大海。但“沧澜号”那熟悉的灰色涂装、高耸的集装箱塔、整齐的护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浮的碎木、断裂的桅杆、翻倒的木桶,以及几具随着波浪起伏的尸体。

    尸体穿着破烂的衬衫、宽大的马裤,有人甚至戴着三角帽。一张年轻却已僵硬发青的脸擦过林海的浮板,那人的脖子上有一道可怕的豁口,翻卷的皮肉泡得发白。

    十七世纪?十八世纪?

    林海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打。他是“沧澜号”的二副,上海海事大学毕业的船舶工程师,半小时前还在核对台风路径修正数据。现在却漂在满是古装尸体和木船残骸的海面上。

    一声模糊的叫喊从侧后方传来。

    林海僵硬地转过头。

    一艘船。

    一艘活生生的、只在博物馆和电影里见过的木质帆船,正破开浑浊的海浪,向他所在的位置驶来。船体不大,大约两百吨级,船身线条粗短,前桅和后桅挂着破损的斜桁帆,主桅似乎折断了一半,垂下的帆布像巨大的裹尸布。船体漆成暗红色,但大面积剥落,露出黑色的焦油和木材原色。最触目惊心的是船头——那里钉着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锚,锚尖上还挂着几缕疑似海草的暗红色絮状物。

    那不是装饰。那像是某种野蛮的图腾。

    帆船以一种娴熟却透着蛮横的姿态切入漂浮物区域。船舷边探出十几个身影,衣衫褴褛,肤色混杂,脸上布满风霜和疤痕。他们用钩杆打捞着海面上的木桶、箱笼,动作粗暴而高效。对于漂浮的尸体,他们要么用钩杆捅开,要么直接割下尸体上看似值钱的小物件——戒指、项链,甚至镶金的牙齿。

    掠夺者。

    海盗。

    这个词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入林海的脑海。

    “那边!还有个喘气的!”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用的是英语,但口音古怪,混杂着林海无法辨识的口音。

    几道目光瞬间锁定了林海。那目光里没有救援者的关切,只有打量货物般的估量,以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趣。

    “亚洲佬?少见。”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壮汉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捞上来!船长说不定喜欢稀罕货色!”

    一根带着铁钩的长杆猛地挥来,不是伸向他,而是狠狠砸向他趴着的金属残骸。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林海手臂发麻。紧接着,铁钩勾住了残骸边缘,一股巨力传来,将他连同那块扭曲的金属一起拖向船舷。

    “不……等等!”林海用英语喊,声音嘶哑。

    没人理会。几双粗糙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衣领,像拖拽一袋货物般,将他硬生生提离海面,越过船舷,重重摔在坚硬的甲板上。

    砰!

    撞击让他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被挤出去。他蜷缩着,剧烈咳嗽,咸腥的海水混着胆汁的味道涌上喉咙。甲板在他身下摇晃,充满了鱼腥、汗臭、劣质烟草和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一双沾满污渍的皮靴停在他眼前。

    林海艰难地抬眼。

    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俯视着他。男人穿着脏污的墨绿色绒面外套,纽扣掉了好几颗,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衬衫。他的脸像被风刀霜剑砍凿过,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额划到右下颌,鼻梁歪斜,眼神浑浊却锐利,如同秃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挂着的沉重金环,以及右手把玩的一把匕首——匕首柄是象牙的,染着深色的污渍。

    “会说英语?”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沙砾摩擦。

    “会……”林海喘着气,“救我……船难……”

    男人,显然是船长,嗤笑一声,蹲下身。他的阴影笼罩了林海。“救你?小子,你看我像慈善家吗?”他用匕首的刀面拍了拍林海的脸颊,冰冷而危险。“你是我的战利品。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就是我的。”他凑近,那股混合着朗姆酒和口腔腐败的气味几乎让林海窒息。“名字?”

    “……林海。”

    “林……海?”船长费力地重复着这个中文发音,随即失去兴趣。“无所谓。从今天起,你是血锚号的一件货物。有用的货物能多活几天,没用的……”他瞥了一眼船舷外一具正在下沉的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对旁边一个精瘦、眼神像老鼠一样的男人说:“黑牙,搜他身,然后扔到底舱去。跟那些‘货’关一起。”

    “是,亨特船长。”被称作黑牙的男人谄媚地应道,搓着手走过来。

    名叫亨特的船长转身离开,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黑牙和他的两个手下粗暴地将林海拽起来,开始搜查。他们掏空了他防水外套的口袋——一只进了水但外壳坚固的防水腕表(表盘已碎裂)、一支多功能战术笔、一个密封小袋里装着的几片应急抗生素和止血敷料、还有一本用防水袋包裹的、巴掌大的袖珍版《孙子兵法》。这是林海祖父的遗物,他习惯随身带着。

    “破烂。”黑牙将腕表和战术笔随手扔给旁边的人,目光落在防水袋上。他撕开袋子,取出那本小书,翻了几下。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穿插的古代插画让他皱起眉。

    “什么鬼画符?”他嘟囔着,但书页的质地和精美的印刷显然不是寻常之物。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扔掉,而是塞进了自己怀里。“也许是某种东方巫术书,回头让‘快嘴让’看看。”

    最后,他们剥掉了林海湿透的现代外套和毛衣,只给他留下一件单薄的衬衣和裤子,然后给他套上一件散发着浓重体臭的破旧水手夹克。

    “走!”黑牙推搡着林海,走向甲板中央一个敞开的、黑洞洞的舱口。

    一股混合着霉味、排泄物恶臭和绝望气息的热风从舱口涌出。木制的梯子陡直向下延伸,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呜咽。

    林海被推了下去。

    在跌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

    血锚号的甲板上,海盗们继续着他们的捞取工作。铅灰色的天空下,那枚钉在船头的、染着锈迹和可疑暗红的巨大铁锚,仿佛一只狰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这片吞噬了现代与文明、只剩下最原始掠夺法则的陌生海洋。

    梯子在脚下消失。

    他坠入黑暗。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