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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风暴前夕的寂静

    老六被沉入冰冷海水后的两天,血锚号被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笼罩。

    亨特船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船长室,只有黑牙萨奇和少数几个亲信能进出。甲板上常见的粗野笑骂和闲聊少了,水手们更多是埋头干活,眼神交接时带着心照不宣的闪烁和警惕。底舱传来的压抑咳嗽和**声似乎也低了许多,不知是情况真的好转,还是那些最虚弱的人已经无力发声。

    风向依然不利,侧逆风持续消耗着船只的动力和所有人的耐心。航速慢得像在爬行,西南偏西的目标似乎遥不可及。乔尼和林海每天例行检查船体,情况不容乐观。几处应急加固的地方,焦油和麻丝在持续的海水冲刷下开始松动脱落,木材的裂缝在压力下缓慢扩大。他们手头的修补材料几乎耗尽,只能进行些徒劳的表面涂抹。

    林海的日子更加难过。黑牙虽然没有再公然找茬,但他手下的那几个亲信——包括监工麻子脸和另外两个面相凶恶的家伙——变本加厉地刁难。林海被指派去干最危险、最肮脏的活计:在船身剧烈摇晃时爬到倾斜的桅杆高处检查破损的帆索边缘(差点摔下来);清理积满恶臭淤泥的压舱石缝隙(差点被滑落的石头砸中);甚至被要求在暴风雨欲来的天色下,去检查船头那枚巨大锈锚与船体的连接处(那里海浪拍击最猛)。

    每一次,林海都沉默地完成,用尽他全部的谨慎和一点点从现代安全知识里汲取的智慧(比如寻找稳固的支点、利用绳索做简易保护)。他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得如此“意外”和“不值”。他知道,黑牙在等他犯错,等他崩溃,或者制造一个“合理”的意外。

    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在极端的环境和压力下,他对这艘船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他摸清了每一块关键船板的纹理和强度,记住了主要缆绳的磨损点,甚至能通过船体不同位置的**声大致判断受力情况。他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这艘船的结构性弱点——不仅仅是修补过的地方,一些看似完好的区域,也因为长期缺乏保养和粗暴使用而岌岌可危。

    他与艾莉西亚的交流依旧保持着距离。她偶尔会在他路过时,看似随意地提一句“风向可能在午夜后转为西南,但云层积雨量很大”,或者“底舱又有人发烧,症状和老六初期有点像”。这些简短的、专业性的提示,是林海在黑暗中的微小路标。他从不追问,只是默默记下,并在值夜时格外留意。

    与铁钩托马斯的“同盟”则更加隐秘而坚实。托马斯从不主动说话,但林海发现,自己每次完成那些危险任务后,总能在休息的角落找到一点点额外的食物——半块不那么硬的面包,或者一小撮咸鱼碎。东西不多,但意义重大。托马斯也在观察,也在判断林海的价值和韧性。

    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开始落下冰冷的、细密的雨丝。风似乎有了一点点转向的迹象,但更加紊乱不定。瞭望台报告说西北方向海天相接处,云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沉的铁青色,并且正在缓慢扩张。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们脸色都变了。那不是普通的风暴云,那是更深、更持久的恶劣天气,甚至是另一场飓风外围的前兆。

    亨特船长终于走出了船长室,站在艉楼上,举着望远镜久久地望着那片铁青色的天空,脸色比乌云还要阴沉。他召集了黑牙、艾莉西亚,还有几个老资格的舵手和帆缆长,在甲板上紧急商议。

    林海和乔尼正在检查一处靠近水线的渗漏,离得不远,能隐约听到他们的争论。

    “……必须转向!避开那片云!”一个老舵手声音发颤,“我见过那种颜色,五十年前‘海怒号’就是这么没的!”

    “转向?往哪儿转?”黑牙的声音尖利,“我们现在速度这么慢,转向需要时间!而且谁知道那片云覆盖多大范围?万一转过去正好撞进风眼里呢?”

    “艾莉西亚女士,你的仪器怎么说?”亨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气压在持续缓慢下降,风速和风向变化紊乱,符合强低气压系统边缘特征。”艾莉西亚的声音清晰但紧绷,“根据目前观测,系统中心可能在我们西北偏北方向,移动路径……难以精确判断,但向南或西南方向影响的可能性很大。我建议,立刻调整航向,尽可能向东南方向偏移,争取脱离其主要影响范围。”

    “东南?那不是离我们要去的方向更远了?”黑牙反对。

    “总比被卷进去强!”老舵手激动道。

    众人争论不休。亨特船长死死盯着海图,手指在上面的几个标记点来回移动,显然在艰难抉择。血锚号状态太差,经不起另一场大的风浪袭击。但改变航向也意味着更多的未知和延误。

    就在这时,乔尼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指着他们正在检查的船板:“看这里!”

    林海凑过去。只见那块昨天才重新涂抹过焦油的船板边缘,焦油层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渗出的海水顶开,不是裂缝,而是一种细微的、均匀的“鼓泡”,好像木板内部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渗水施压。

    “不对……”林海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鼓泡周围的其他木板,又轻轻敲了敲。声音沉闷,内部似乎有空洞。“不是这一块板子的问题。是里面的支撑结构……可能真的变形了,在持续压迫外板。简单的堵漏没用,压力只会把修补材料顶开。”

    乔尼脸色发白:“妈的……那怎么办?现在哪有时间拆开里面修?”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亨特的注意。他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鼓泡的船板,又看向林海和乔尼:“怎么回事?”

    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有任何隐瞒。“船长,这处渗漏根源可能在内部结构变形。应急修补效果有限,在持续压力下会失效。如果遇到强风浪,内外压力叠加,这一块区域……有崩开的危险。”

    亨特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崩开?多大区域?”

    林海用手指大概比划了一下:“以这里为中心,大概……这么大一片。”他圈出的范围大约有四五平方米,正好位于船体中前部水线附近,是关键位置。

    亨特的腮帮子咬紧了。他看看那鼓泡的船板,又看看西北方向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的铁青色云墙,最后目光落在林海脸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修!给我立刻修好它!不管用什么办法!”亨特低吼道,“在风暴……在那片该死的云过来之前!”

    “船长,这需要时间,需要拆开部分内舱隔板,检查加固里面的肋骨……”乔尼急道。

    “没时间了!”亨特咆哮着打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用木板钉!用铁箍勒!用你们的骨头去顶!总之,在船沉之前,给我把它弄结实了!听到没有?!”

    乔尼吓得不敢再说话。林海知道,此刻任何理性的建议都是徒劳。亨特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他需要的是立刻、马上能看到效果的“解决方案”,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船长,”林海上前一步,声音尽量平稳,“强行加固表面可能适得其反,增加局部应力。我有个想法……也许可以尝试从内部进行‘泄压’和‘分流’。”

    “说!”亨特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需要在渗漏点上方,甲板完好的地方,开一个小的检修口,不大,但能容人下去。然后,在内部变形的结构周围,用我们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木板和支柱,做一个临时的‘支撑框架’,不是硬顶着外板,而是分担和转移一部分压力。同时,在渗漏点对应的内部位置,开一个小的导流孔,用皮管或竹筒把持续渗入的海水引到更安全的排水区域,而不是让水直接积压在破损处后面增加压力。”林海快速说出构想。这本质是一个简易的“减压分流”和“内部支撑”方案,虽然粗糙,但比单纯在外面钉木板更符合力学原理,也能暂时缓解危机。

    亨特听不懂那么多术语,但他听懂了“支撑”、“分流”、“减压”这些词,感觉比“钉木板”似乎靠谱一点。“需要多久?多少人?”

    “需要乔尼和我,再要两个有力气、熟悉船内结构的人帮忙。工具:锯子、斧头、锤子、钉子,还有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木料,越长越粗越好。如果顺利……天黑前也许能完成框架主体。”林海估算着。

    “黑牙!”亨特转头,“调四个人给他们!要力气大的!把船上能找到的好木料都搬过来!快!”

    黑牙阴沉地看了林海一眼,显然不满他再次获得表现机会,但不敢违抗亨特,立刻去安排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与时间、与逐渐增强的风浪、与糟糕的施工环境的殊死搏斗。

    林海和乔尼在选定的甲板位置画线,然后开始锯开厚重的橡木板。锯末在风雨中纷飞。四个被派来的水手(其中两个是黑牙的亲信,明显带着不情愿)负责搬运木料和传递工具。

    打开检修口后,里面是狭窄、黑暗、充满霉味和积水的舱室间隙。林海第一个钻了进去,乔尼紧随其后。里面空间极其有限,几乎无法直腰,只能跪着或趴着操作。借助从检修口透下的微弱天光和一盏晃动的油脂灯,他们找到了那处内部变形鼓起的船肋区域。情况比想象的还糟,两根肋骨都出现了明显的弯曲和裂纹,压迫着外侧船板。

    “照他说的做!”乔尼对还在犹豫的水手吼道,“把那根最粗的杉木递下来!快点!”

    他们开始搭建支撑框架。林海负责设计和指挥,乔尼负责关键的切割和固定。框架必须足够稳固,又不能妨碍舱室的基本功能(虽然这里已经堆满杂物)。在摇晃和逼仄的空间里,每一次挥锤都异常艰难,木屑和锈渣不断掉进眼睛和嘴里。

    风雨越来越大,从检修口灌入的雨水和溅起的海水很快将下面变成了泥潭。油脂灯几次险些熄灭。负责递送材料的水手骂声不断,动作也越来越敷衍。

    就在框架主体即将完成,开始安装导流竹筒(用一段粗竹临时改造)时,一个黑牙的亲信在递送一根支撑柱时,“不小心”手滑了。

    沉重的、带着毛刺的木柱从检修口边缘落下,朝着正在下方固定竹筒的林海头顶砸去!

    “小心!”乔尼只来得及喊一声。

    林海听到风声,下意识向旁边猛地一扑,木柱擦着他的肩膀砸在积水的舱底,溅起一片污水泥浆。他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可能被擦伤了。

    “妈的!没长眼睛啊!”乔尼冲着上面怒吼。

    那个水手趴在检修口,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住,手滑了,太滑了。”

    林海咬着牙,没时间计较。他检查了一下竹筒,幸好没被砸坏。“继续!把柱子递下来,这次抓紧了!”

    也许是刚才的意外让上面的人有所收敛,也许是乔尼的怒吼起了作用,后续的工作稍微顺利了一些。当最后一块关键的斜撑被敲进位置,简易的导流竹筒也接好,将一股细细的、但持续不断的渗水引向旁边的排水沟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只有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天光映出云层翻滚的狰狞轮廓。

    林海和乔尼从检修口爬出来时,几乎成了两个泥人,身上混合着汗水、雨水、泥浆和木屑。林海的肩膀疼得厉害,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亨特船长一直等在外面,此刻立刻问道:“怎么样?”

    乔尼喘着粗气:“框……框架搭好了,导流也做了。暂时……应该能顶住。但里面肋骨伤得不轻,这办法……撑不了太久。”

    亨特没有理会“撑不了太久”,他听到“暂时能顶住”几个字,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他走到检修口,借着灯光向下看了看里面那个粗糙但结实的木架和正在滴水的竹筒,又看了看那块外板——鼓泡似乎没有继续扩大,渗水的速度好像也慢了一点点(也许是心理作用)。

    “好。”亨特只说了一个字,但看林海的眼神又复杂了几分。他转身对黑牙道:“传令,右满舵!调整帆向,我们向东南偏东方向走!全速!离开这片该死的鬼云!”

    命令被迅速传达。血锚号开始艰难地转向,帆面吃满了变得稍微顺直一些的风,速度终于提升了一点,朝着与那片铁青色云墙相反的方向驶去。

    林海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船舷,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极度的疲惫和肩膀的疼痛让他几乎虚脱。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喘息。船体的隐患没有根除,黑牙的杀意没有消除,而前方,是更陌生的海域和依旧莫测的风暴威胁。

    艾莉西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和一个装满清水的小皮囊放在他身边。“清洗一下伤口。雨水不干净。”她低声说,然后指了指西北方向,“云层移动速度比预计快。我们可能没有完全脱离。”

    林海点点头,已经无力说话。

    铁钩托马斯在远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当林海挣扎着用清水冲洗肩膀上被木柱刮出的血口时,托马斯走过来,将一小块黑色的、像树脂一样的东西丢在他脚边。

    “焦油混了硫磺和鱼胶,止血,防烂。”他简短地说,然后走开了。

    林海捡起那块东西,闻了闻,气味刺鼻。他知道,这是船上能找到的最好的外伤“药膏”之一了。

    他默默地将那东西涂抹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风雨更急了。血锚号在逐渐增强的风浪中,向着东南方向的黑暗全速驶去。船首劈开黑色的海浪,溅起惨白的泡沫。

    那铁青色的云墙,如同追赶猎物的巨兽,在船尾后方不远的天际,缓缓逼近。

    风暴前夕的寂静已经结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林海知道,在这场与天、与海、与船、与人的多重战争中,他刚刚为自己,也为这艘船,赢得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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