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额穴,柔软的凉意将他脑中的闷沉一点点驱散。
鼻息下是她袖口缓缓荡出的舒香,这个味道只有在她身上,他才百闻不厌。
像是花枝和青草混合,带着一点点朝露的清润,从她那鲜活的,灵动的,健康的气息中过滤而出,让他心安。
万万千千中,她就是独有的唯一。
她情绪的起伏,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并洞悉其根由,然而这一次,他有些摸不清,她在恼什么。
“到底为着什么生气?”陆铭章问道。
戴缨停下手上的动作,搁于他的肩头:“今日那女子是谁?为何那样刁难爷?是不是怎么着人家了?”一连三问,语速快而清脆,显然是憋了许久。
陆铭章笑出声。
她一听他笑,落在他肩头的手,攥成拳头,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还笑呢。”
陆铭章将她的手一捉,掌心贴着她的指节,轻轻一带,拉她坐到身前:“还不够有力,可以再用力一点。”
戴缨面上一红,接着忍不住伏到他的肩头笑起来,笑过后,直起身,正了正脸色,嘴角却还抿着未散的笑意:“你别不正经,我可是很正经地问你事情。”
陆铭章“嗯”了一声,指尖有一下无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回答道:“娘子问话,为夫没有不答的。”接着说道,“你问了三个问题,那便从第一个开始回答。”
戴缨催促道:“快说。”
“大衍的接亲使团就是为她而来。”陆铭章说道。
“她就是那个公主?”戴缨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新的疑惑覆盖。
陆铭章点了点头。
“那她为何刁难于爷?”戴缨再问,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陆铭章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戴缨怔了怔,说道:“你是不是把人家怎么着了?”
话音刚落,陆铭章就给了一个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所以你的第二个问题眼下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思索,似乎也在回想白日的细节,“兴许是以此为乐,就是想找点乐子。”
戴缨没再问什么,只是嘴唇轻轻抿着,眉宇间那点郁气未散,一看就是心里还憋着什么。
陆铭章自然是看出来了:“所以到底为什么生气?”
戴缨低下眼,面上的神色渐渐僵凝,头一次,这算是头一次,言语刻薄地说了一句话:“自己不愿做人,刁难别人,算哪一路的道理?”
说罢,声音陡然扬高,喉管带着颤音:“凭什么叫你给她倒酒,凭什么使唤人。”越说气息越发不平,之后又道,“就该给她的菜里多放些料,哑着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这话带着狠劲,更透着一股护短的执拗。
尤不解恨似的,看着陆铭章,继续道:“不行,这口气非出不可,爷放心,等她再来,我往汤汁里再多多添料,辣不死她,你今儿就不该拦我。”
说着说着,又有些怨嗔陆铭章起来。
陆铭章这才恍然,原来她在替自己不平,一时间心里又酸又涩,想她从前在陆府左右逢源,如今因着他,反而不顾不管。
“她可是公主,你不怕?”陆铭章问道。
“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不知道她是哪个,她若有脸报上她的身份,我没话说,反正掉价的不是我。”戴缨说道,“再说,是她没理,不是我,没什么好怕的。”
当然,戴缨也不是真就鲁莽,她把元初在元载面前恭敬的姿态看在眼里,而元载同陆铭章之间关系不一般。
有了这一层,她就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灵活态度来对待元初,自有一套她的办法。
她看向他,抓住他的手:“爷再应我一个话,好不好?”
陆铭章见她前一刻还气鼓鼓的,后一刻又自己想转了一般。
“应什么?你说。”
“不许再给这个叫……”停了一下,问,“她叫什么?”
“元初。”
“对,不许再给这个元初公主好脸。”
戴缨说得认真,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将自己的双手放进他的手心,他便反手握住,应了一声好。
“真的?”戴缨又问。
陆铭章点了点头,心中慨然,从前她在他面前千方百计地迎合,就为了让他应她一个请求,后来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还给她收了回去。
而今呢,恨不得她说十件,他依百件,只要她开口,他没有不应的。
戴缨见此,心里满意了,同时也暗暗吁出一口气,霸道的只想陆铭章对她一人好。
而他的好,也只有她一个知道,她甚至小心眼儿怕更多人知道,她会把他对她的温柔私藏,条件谈好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不气了,又欢喜起来,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我再给爷按按?”
指尖游走间,带了太多的眷恋与亲密,最后变成一场热浪微醺的欢愉,灯火摇曳,暖帐生香,将白日里那点不快与纷扰,都隔绝在了这一室温情之外……
……
陆铭章回京都后,一部分时间去小肆,一部分时间去郡王府。
这日,两人坐于郡王府后园的一座暖庐内,对坐箸棋,旁边的小炉煮着茶,水汽氤氲,茶香袅袅。
“大燕关那边妥了?”元载问道。
陆铭章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两眼专注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记得你刚从北境回来,说还会再去一趟。”
他曾对他说,陆家人会赴北境,他要再去一趟替他们安顿。
陆铭章虽未明说,但他料定他在北境安插了人手,一定会有一场大动作,绝不仅仅为了给家人一个安身之所这么简单。
陆铭章没有正面回答,仍是那句话:“安顿家人。”
“然后呢?”元载问得直接,“安顿好家人后,以大燕关作为据点,揭竿而起?”
这话把陆铭章逗得一乐:“你觉着呢?”
元载摇了摇头:“我觉着你不会。”
陆铭章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若真想以大燕关为据点起事,不必大费周折演这一出,自有更直截了当的办法,只是……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患。”
陆铭章点头道:“不错,我的人不止大燕关,想要自立山头于我来说,不算难,但这不是我要的……推翻一个王朝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得让它赋予不一样的色彩。”
说罢,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元载从一旁提起茶壶,往两人的杯中倒上茶水,热烟翻滚,响起急徐的水声,在这静静的水声中,元载道出两个词。
“权柄,青史。”
陆铭章轻笑一声:“我可不是恶人,更不是奸邪之辈,我,是,忠,臣。”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清晰无比,而这四个字,为他罩上一道自上而下的天光,立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所有的谋划,划在了“大义”的名分之内。
他不会让自己因为小皇帝的凉薄和猜忌而背负叛臣的骂名,那不是他该受的,也不符合他长远布局的初衷。
“你呢,一直都是你问我,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你那皇兄可不好对付。”陆铭章说道。
自他到罗扶以后,元载一直是一副闲散王爷的放浪姿样,不问政事,且风评并不好。
他或许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他,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
北境的段括是他的人,不知他在罗扶军中还安插了多少心腹。
较陆铭章而言,元载在这方面更有优势,一来身份使然,从前是亲王的身份,二来,他亲自带兵打仗,哪怕卸掉兵权,也一定有部众追随于他。
这两人,一个在朝野之外布局深远,一个在权力中心隐忍蛰伏,都在等待。
……
春秋书院的学子们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便是自打缨娘的官人出现后,他们的院首就再没到这家小店来。
从前几乎每日都来,有时候下午来,有时候待他们散学来,先开始碍于他在店中,使得他们吃喝谈笑拘谨,后来发现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客人。
而不是端持院首的身份干涉他们,他们也就慢慢适应了。
王阳先是看了一眼左右,再俏声对身旁的徐昆说道:“咱们院首怎么回事?”
徐昆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笑道:“这你都看不出来?”
这时旁边另一学子插话道:“他哪里是看不出来,分明是看出来了,又不敢说。”
王阳没有反驳,而是接话道:“不是,这几日你们看见他没有?”
徐昆和另一学子摇了摇头:“倒还真是,学院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王阳轻拍桌案,把声音压得更低:“前日,我见着他了,跟丢了魂儿似的,你们猜他在哪儿。”
“在哪儿?快说,别卖关子。”
王阳清了清嗓,头往下低了低,故作神秘地说道:“在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