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兽拉着车子沿一条小路晃晃悠悠的爬上高坡,停在几座小屋的门口。
信使们跳下来,聚在老屋门口向内眺望。
迟羽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个方正的盒子,装着老人的骨灰。
院落里,有一位老太太正躬身伺候几盆灵花,花白的头发梳成端庄的发髻,穿着便于干活的单色衣裳,腰间却有一条蹀躞带,零零散散的挂着些小工具。
她手脚麻利,干起活来极为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外人在看她。
那几盆灵花被伺候的极好,尤其是一盆说不出品种的红色花朵。
它的红不似玫瑰的艳丽浪漫,也不像灰烬中的火星那样暗淡,有一种砖石经受岁月后的厚重,内敛的美与哀伤。
迟羽带着几人走过去。
老人放下水壶,望见几人的服饰,又看见为首者手里提着的包裹,叹了口气,接过东西,请他们进屋坐一坐。
槐序他们在一张很矮的方桌前围着坐下,每人坐一张还没膝盖高的小凳子。
槐序的左手边是迟羽,忧郁的望着擦拭骨灰盒的老人,右手边是安乐,托着腮与他对视,楚慧慧拘谨的坐在对面,低头看着桌面。
贝尔和吕景坐不习惯这种小凳子,蹲在院子里叉着腰欣赏远处的繁花。
槐序嚼着果脯,看着火炉上的老式水壶咕噜噜的腾起白烟,井水在壶中沸腾,生满皱纹,沧桑的老人的手抓住壶的握把,提起水壶为几个后辈冲泡茶水。
袅袅烟气飘起,满屋都是花茶的香气。
“介意我讲个故事吗?”
老人在桌边坐下,双手捧着一杯茶水,神情寂寞。
槐序望向迟羽,她是带队的前辈,是否要在这里多驻留一会,她来拿主意更好。
可她黯淡忧郁的火红眼瞳却同样望来,恰好与槐序对视,似是在征询意见。
“你决定。”槐序平淡的说。
迟羽放下心,觉得这会天色并不晚,听个故事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篝火边、乡野小院与深宅里的人们所讲述的故事,也是信使生涯不可缺少的趣味。
往前她还有前辈的时候,她们也常常在各种地方听人讲述生命。
老人望着冷漠又稚嫩的少年,又看看年龄成熟,却显得忧郁又内向的冷美人,目光又移向温柔阳光的红发女孩,不知是想到什么,幽幽地叹息。
“那是一个,很多年前,我尚且年轻,却又不够年轻时的故事。”
多年以前,她与死在院里的老人曾在同一个师傅手下学艺。
她姓林,先一步入门,是年长十来岁的师姐,老人姓谷,后入门,是性子内向的师弟。
师傅授业,只教一遍关窍与禁忌,不喜详细的讲述基础,会让年长的弟子去带一带新入门的后辈,补全课业。
当时林师姐负责的就是谷师弟。
俩人都是不善表达的性子,授课经常是一个人讲,另一个人听,偶尔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两句,讲完则散开,各自去忙。
后来时间久了,师姐师弟却逐渐发现他们原来有相同的爱好,都喜欢赏花弄草,喜欢逗弄小狗小猫,连一些饮食习惯和口味都极为相似。
由于工作原因,他们需要在一起吃饭,相互合作,又因为爱好和兴趣相同,偶尔总能在不经意间找到些话题——能让两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感兴趣的话题。
于是,感情就这样一天天的变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是形影不离的伙伴,无论是吃饭,还是工作结束后去游玩,常常都在一起。
“但是,我们当时并未意识到这段感情意味着什么。”
林奶奶望着又一对前辈与后辈,还有旁边那个阳光温柔的女孩,再次幽幽地叹息:
“我们都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由于年龄差了不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后来偶然一次意外,谷师弟不慎受伤重病。
她作为前辈和关系要好的朋友,理所当然的悉心照顾了他几天。
一个本来木讷内向的人,兴许是在重病的时候感到痛苦,又在这种痛苦之中感受到温暖,因此突然开了窍,不想再维系之前那种亲近但不够亲近的感情。
谷师弟开始有意无意向她示好,向她敞开心扉,讲述过往,讲述人生,展示自我的缺点优点和对于未来的想法。
但作为年长的前辈,她只觉得这是普通的交流。
完全没有意识到,师弟究竟在想什么,那些看起来很奇怪的举动,是在展现怎样的心意。
于是师弟向她表白了。
很仓促,很突兀的,在工作之余的闲谈里,直截了当的说出心意。
一个平静的夜晚,没有蝉鸣声,灯火幽暗将熄,山林静寂,年轻的师弟扶着一株歪歪斜斜的小树,犹豫着,踌躇着,却又突然快而利落的说出自己的感情。
然后被拒绝。
“当时,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年龄。”
当年的林师姐,如今的林奶奶沉默片刻,平静说:“那会,我三十多岁,他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我已经开始衰老,他却还没有抵达人生顶峰。”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也不希望他被拖累。”
“所以,我拒绝了。”
师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往后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向师傅请辞,独自去了城里,换了一份工作,再没有回来过。
只在偶尔寄来一封书信。
又过一段时日,师傅病逝,师姐与师弟在葬礼上相遇,有心打探近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们在黄昏落日下漫步,走过田埂,走过河堤,走过漫长又孤独的黄泥小径,师弟一直在等着她开口,但她始终都没有挽留,只是呆呆的把人送回城里。
“后来,我又去看他。”
林奶奶抿了口茶水,呵出绵长的叹息,又说:“兴许是觉得寂寞吧,又或许是意识到一点心意,我有一天,趁着空闲进城,一路打听,找见他新的住址。”
那时候的师弟,身边已有一个新的女孩。
同他年龄相仿,温柔,活泼,总是带着笑容,挽着木讷的年轻人的手,原先在记忆里总是内向不善言辞的那个人,居然也变得和善,学会与人交谈。
他并不寂寞了。
所以,师姐只是在长街尽头的人流里远远的眺望着他们,转过身迎着孤零零的即将落下海平面的夕阳,一个人走过大路,穿过漫长的黄泥小径,走过河堤,走过田埂。
走回这座,红砖都已褪色的老屋。
一住就是几十年。
自此以后,二人只剩书信来往。
未曾想,师弟的晚年竟会落得这般下场,走的比她还早。
“所以,珍惜眼前人。”
林奶奶捧着茶水,目光悠悠地扫过迟羽和槐序,又看向专注听故事的安乐,最后又看着迟羽,淡淡的说:“不要等没有机会了,才去行动。”
迟羽煞有其事的点头附和,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但她其实完全没听懂。
只当老太太是在感慨波折的人生。
林奶奶眼见她一副呆呆的样子,只得叹气。
安乐倒是听懂这是讲的什么。
她看看迟羽前辈,又看看冷淡的少年,觉得应该没那种可能。
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疏远,连正常朋友都算不上。
而且迟羽前辈整天都在伤春悲秋,光是靠近她都能感受到一种压抑感,出场仿佛自带阴郁沉闷的氛围。
看着就很不好相处。
论及‘成为槐序的朋友’这件事的进度,安乐认为自己应该是最靠前的人。
“好,好遗憾的故事。”楚慧慧感慨道。
这是她头一次听陌生人细致的讲述前半生的波折,心里更认可信使这份工作。
槐序目光幽幽的盯着老太太,似是看出些什么,却没有说话,也没喝茶水。
他站起来,把低矮的凳子踢回桌下,转身就走。
“请留步。”林奶奶却喊住他。
老太太走进里屋,找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全是手写的内容,记录着一门戏法从开始研究和彻底完善的所有过程和经验。
其名为【繁花】。
可以催生花朵,养护植物,培育灵花。
“权当谢礼。”
老太太感慨道:“那畜生是个不识人心的货色,我那师弟好心把他收养,他却不知悔改,造就这等恶孽——幸好有你这等青年才俊,主持正义,除掉一祸患。”
“门外那盆花也请你带走。”
“那是我这些年来养出的最好的一株灵花,唤作‘挽前尘’,可以滤浊气,生清风,使人心神镇静,免于哀伤。”
槐序驻足在院内,凝视着立于屋内的老人,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他杀过人以后,为何没有逃走呢?”
他问的是那个弑父的蠢货。
仔细回想,那人当时的表现实在愚蠢的有些过分了。
不太对劲。
“兴许是蠢笨吧。”
林奶奶嫌恶的说:“本就不是个聪明的东西,恐怕还以为杀了人可以遮掩,所以留在那里,没有逃去他乡。”
“是吗?”槐序盯着她。
老人没有任何破绽,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不是她做的?
……奇怪。
她当时,分明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