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卷过筲箕湾码头,带着南方十月特有的黏腻。余保纯站在微微摇晃的漕船船头,身上那套簇新的四品文官补服,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望着不远处那片日益繁盛的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传旨。
这本是钦差耆英的使命。可那位头戴双眼花翎、即将高升两江总督的满大人,精得像只千年老狐。他怎会不知特区这些“海客”的狠厉?他的前任德克金布,仅仅因为与鸦片贸易牵扯过深,特区便以雷霆手段斩其亲信,更是动用种种力量,硬生生将那位广州将军排挤出了岭南这块肥腴之地。如今这道逼迫特区交出港岛的圣旨,无异于虎口拔牙,谁去谁倒霉。
这烫手的山芋,最终,还是精准地落到了他余保纯这个“汉奸知府”的手里。
想到“汉奸”二字,余保纯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与特区,确有过节。前年,自己的堂弟在港岛开烟馆,竟然被特区法院判了死刑;去年,英军兵临城下,一方面固然是洋枪洋炮的威逼,另一方面,何尝没有一丝私心?特区推行的低粮价政策,像一根无形的楔子,打乱了他家族经营多年的粮食生意网络。在公私交织下,他配合执行了对特区的粮食封锁。如今,时移世易,他却要亲自踏上这块土地,宣读一道要将此地拱手让与英夷的圣旨。这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府尊,靠岸了。”随从低声提醒。
余保纯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双腿,踏上了筲箕湾坚实的水泥码头。预想中的唾骂、围攻甚至刀兵相向并未出现,码头上异常安静,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一群人早已等候在此,为首的正是那位在岭南声名赫赫的特区管委会主任,舰长林澜。
她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面容沉静,眼神却如这香江港的海水般,深不见底。
她身后,站着几位特区核心成员,包括那位以干练著称的林薇薇,以及几位神情肃穆、目光锐利,一看便是行伍出身的男子。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连基本的拱手礼都欠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余保纯感到脊背发寒。
“余大人,舟车劳顿。”林澜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厉声斥责更让人心慌,“圣旨内容,想必你已了然。就在此处,宣吧。”
余保纯喉咙发干,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希望能有个相对私密、能保全些许颜面的场合。他嚅嗫着:“林……林舰长,这……是否摆下香案,以示对皇上……”
“不必了。”林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就在这里,对着这香江,对着这港岛的百姓,宣旨。”
余保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不敢再坚持,颤抖着从随身携带的紫檀木匣中,请出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圣旨,那熟悉的骈四俪六、辞藻华丽的文言文映入眼帘。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庄重一些,却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膺天命,抚驭寰区……尔等海客,远涉重洋,归乡之情可悯……然,英吉利国船坚炮利,势不可挡,为免生灵涂炭,江山倾覆,朝廷不得已,已依《江宁条约》,将香港一岛,暂赐英夷管理,以示怀柔……尔等林澜并一众海客,宜体察朝廷苦心,以大局为重,速将港岛之地,移交英夷,不得有误……念尔等归乡不易,开拓有功,特赐恩典,封林澜为归德郡王,世袭罔替……其余人等,各有封赏,皆授爵位……可于南海之外,自由择选沃土,重建家园,永享太平……钦此。”
圣旨冗长,核心意思却赤裸得令人心寒:朝廷已把港岛割让给了英国,你们特区必须乖乖交出来。作为补偿,赏你们一个虚无缥缈的“郡王”头衔,一张不知在何处的“海外择地居住”的空头支票。
随着余保纯的声音落下,码头周围聚集得越来越多的百姓中,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放他娘的狗屁!”一个粗豪的船工怒吼道,“老子们在港岛流血流汗建起来的家,朝廷一张破纸就想送给洋鬼子?”
“什么狗屁郡王!咱们要的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
“朝廷无能,打不过洋人,就拿我们的地盘去赔款!真是好大的‘恩典’啊!”
“把这劳什子圣旨撕了喂狗!”
群情激愤,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几乎要将余保纯和他手中的明黄绢帛烧穿。几个随行的清兵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然而,特区领导班子的成员们,却异常冷静。林澜甚至微微抬手,向下压了压,奇异地,喧闹的声浪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海风的呼啸。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林澜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愤怒、或期盼、或惶恐的面孔,最后落在面如土色的余保纯身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余大人,朝廷的‘恩典’,我们收到了。”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但是,港岛,以及九龙新安之地,乃我汉家儿女世代居住之土,是华夏神州不可分割之血肉!满清朝廷,对内不能安邦富民,致使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对外无力保家卫国,丧师失地,屈膝求和。如今更将祖宗基业、同胞家园,随意赠予外虏,此等行径,与国贼何异?!”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人们心上。码头上鸦雀无声,只有林澜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即日起,我香江特区宣布,正式脱离满清朝廷之管制!自此,特区一切内外事务,皆由我特区人民自主决定,无需看任何腐朽无能之朝廷的脸色!”
“祖宗之土,尺寸不可丢失!我特区上下,无论军民,皆已抱定决心,愿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誓死捍卫脚下这片土地之完整!我们将用手中的枪炮,告诉所有觊觎者,中华民族之尊严,不容践踏!”
“此外,我香江特区郑重声明,绝不承认《南京条约》中所有丧权辱国之条款!并保留追究所有签订、赞同此卖国条约者罪责之权利!”
她转向林薇薇,微微颔首。
林薇薇会意,上前一步,展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有香江特区管理委员会鲜红大印的公文,朗声宣读:
《香江特区自治宣言》
“维公元一八四二年十月十五日,香江特区管理委员会暨全体特区人民,昭告天下:
夫港岛、九龙并新安之地,乃我华夏先祖筚路蓝缕、世代开拓栖息之所,血脉所系,魂灵所依,实为祖国不可分割之部分。今满清当局,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抚恤万民,政昏于内,兵挫于外。不思整军经武以御外侮,反曲意逢迎,割我膏腴之地,赔我百姓之财,签此《南京条约》,丧权辱国,莫此为甚!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实乃国之大贼!
自即日起,香江特区与满清朝廷,断绝一切统属关系。特区之政令、军事、外交、经济诸般事务,皆由特区人民自主决断,不再受北京朝廷之掣肘。
领土主权,乃民族存续之基,不容交易,不容分割!特区上下,已具必死之志,必卫土之心。凡有犯我疆土、损我尊严者,无论来自何方,必将迎头痛击,以血与火捍卫我华夏儿女之荣光!
前所述之《南京条约》,及一切未经我特区人民认可之不平等约定,香江特区概不承认!且特区保留向所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者追责之权利。
特此公告,咸使闻知!
香江特区管理委员会
公元一八四二年十月十五日”
林薇薇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人们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当她念出最后日期,码头上出现了刹那的寂静,随即——
“万岁!特区万岁!”
“海客万岁!林舰长万岁!”
“我们自治了!再也不受朝廷的窝囊气了!”
“保卫家园!血战到底!”
“赶走清狗!驱逐英夷!”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如同火山喷发,直冲云霄。人们挥舞着拳头,热泪盈眶,长期压抑的民族情感和尊严诉求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这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洪流,仿佛连停泊在港口的战舰都能被这澎湃的民意推动。
余保纯和他带来的随从,在这惊天动地的声浪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几片落叶,瑟瑟发抖。余保纯脸色惨白,手中的圣旨仿佛有千钧重,几乎要拿捏不住。
林澜走到他面前,将那份墨迹未干的《自治宣言》递到他手中,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余大人,这份《宣言》,烦请你带回去,交给耆英钦差,也让他,和他背后的朝廷,听听我香江特区的声音。”
余保纯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叠沉重的纸张,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他不敢再看林澜和周围那些激愤的面孔,几乎是踉跄着,在随从的搀扶下,仓皇逃向来时的漕船。
直到漕船解缆离岸,驶出一段距离,将那片沸腾的码头和震天的口号声甩在身后,余保纯才仿佛虚脱般,瘫坐在船舱里。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香江特区自治宣言》,朱红的大印刺得他眼睛生疼。然而,奇怪的是,在无边的恐惧和任务的失败感之外,他的心底,竟隐隐泛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至少,他活着离开了。至少,这道惊雷,暂时不用他独自承受了。他紧紧攥着那份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宣言》,望着越来越远的港岛,心中一片茫然。这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