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穴中的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巴特尔脸上变幻不定的阴影。北面地平线上那支模糊军队的影子,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多日来近乎麻木的求生状态,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希望与危险,这两个自逃亡伊始便纠缠不清的幽灵,再次同时现身。那支军队规模不小,若是蒙古主力,便是回归的曙光,是食物、药品和相对安全的庇护所;若是札兰丁的部队,或是其他未知的敌人,靠近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臂的伤口在寒冷中愈合得极其缓慢,依旧红肿,稍一用力便牵扯着疼痛。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几乎失去了防护作用。胃里空荡荡的,仅靠那些干瘪的浆果和苦涩的根茎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能量。怀中的两本册子冰冷坚硬,像两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顽石。
继续留在这片冬季的荒原里,结局几乎可以预见——不是冻饿而死,就是被野兽或零星搜捕的敌人发现。他的体力正在一点点耗尽,运气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而那支北方的军队,无论是什么,都代表着一个变数,一个打破这绝望僵局的可能。
他想起了哈喇百夫长临别时的话:“活下去,往前看。”想起了苏赫队长推开他时的决绝,想起了巴根回冲时那一声狂吼……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是为了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无名的雪原上。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染血的骨扣,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每一个死去的同伴,都像这枚骨扣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背负的东西。
最终,一种近乎赌博的决心在他心中成型。
去北方。
不是盲目的投奔,而是审慎的靠近。他需要先确认那支军队的身份,评估风险,再决定如何行动。这依然是一条充满未知危险的路,但至少,是在主动寻求生机,而非坐以待毙。
他熄灭了篝火,用积雪仔细掩埋了所有居住过的痕迹。将最后一点能找到的、勉强可食用的植物根茎包好,塞入怀中。他检查了弯刀和那把手斧,确保它们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面向北方,深吸了一口凛冽而干燥的空气,踏出了岩穴。
雪后的荒原一片死寂,白茫茫的地面掩盖了许多细节,但也让他留下的足迹变得格外清晰。他必须更加小心,利用一切可能的地形隐藏自己。他不再沿着山脊行走,而是选择在谷地和灌木丛中穿行,尽管这样更加耗费体力。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单薄的衣物无法抵御持续的低温,他的手脚很快冻得麻木,脸上也出现了更多的冻疮。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停下来,搓揉手脚,活动身体,防止被彻底冻僵。寻找食物也变得异常困难,积雪覆盖了大部分植物,偶尔能找到一些被风雪吹落的干枯松果,敲开坚硬的外壳,取出里面微小的、带着松脂清香的籽实,聊以充饥。
怀中的两本册子,在严寒中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他有时会拿出来,借着短暂的休息时间,看着覆盖在封面上的一层薄霜,用手指小心地拂去。这个动作近乎一种无意识的仪式,仿佛在确认那个与杀戮和生存无关的、隐秘的内心角落依然存在。
几天后,他发现了新的迹象——不是军队本身,而是军队过境后留下的痕迹。被大队人马踩踏得泥泞不堪、后又冻结成硬壳的道路;丢弃的、被野兽啃噬过的牲畜骨头;甚至还有一处规模不小的、已经熄灭多日的宿营地痕迹,满地狼藉,只剩下一些无法带走的破损辎重和冻硬的马粪。
从这些痕迹的规模和废弃物的数量来看,这绝非小股部队。而且,他在一处废弃的营地边缘,发现了一面被撕破、半埋在雪地里的旗帜残片——虽然污损严重,但那熟悉的蓝色底子和模糊的白色图案,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是蒙古的旗帜!很可能是属于某个万户或千户的认旗!
希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苗,陡然蹿高!是主力!蒙古主力大军真的在这个方向!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是主力,也并非绝对安全。军纪森严,他一个溃兵,身份不明,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大军附近,会面临什么?是被直接收编,还是被盘问、审查,甚至当作逃兵处置?
他需要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方式。
他变得更加警惕,不再急于追赶,而是沿着大军留下的痕迹,远远地缀着,仔细观察。他发现这支军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似乎在稳扎稳打,沿途还留下了少量的后卫警戒部队。
这天傍晚,他在一座可以俯瞰下方河谷的山坡上,再次看到了那支军队。连绵的营帐如同雪地上突然生长出的灰色蘑菇,覆盖了大片的河谷地带。无数的篝火点点亮起,如同倒映在地上的星河。人喊马嘶的声音随风隐约传来,带着一种庞大生命体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活力。
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分辨出营地里巡逻士兵的装束,能闻到随风飘来的、炊烟和煮肉的熟悉气味。
他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贪婪地望着那片营地,感受着那久违的、属于集体和秩序的气息。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被寒风吹得生疼。
他终于找到了。经历了九死一生,穿越了血与火的炼狱,他再次看到了蒙古大军的营盘。
但如何回去?如何跨过这最后一段,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可能充满变数的距离?
他缩回山坡背面,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中充满了近乡情怯般的复杂情绪。北向的抉择将他带到了这里,而下一步,将是决定他能否真正“归队”的关键。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他安全地、不被误解地,重新踏入那片营火光芒的机会。
第五十章营门
巴特尔在山坡的背风处蜷缩了一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山下那片星河般璀璨的蒙古大营。篝火的光芒和隐约传来的喧嚣,像温暖的潮水,一波波拍打着他冰封已久的心岸。希望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嗅到煮肉的香气,近到可以听见熟悉的蒙古语呼喝,却也近得让他不敢轻易触碰。
黎明时分,营地的活动开始变得频繁。炊烟更多了,号角声此起彼伏,一队队骑兵和步兵开出营寨,进行例行的巡逻和操练。巴特尔仔细观察着,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和入口。
他注意到,在营地西侧靠近一条冰封小河的地方,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那里营帐更为密集简陋,人员进出也显得更加杂乱,不时有看起来像是溃兵或伤员模样的人被引领进去。那里似乎是收容和整编散兵的地方。
就是那里了。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尽可能整齐的破旧皮甲,将弯刀挂在显眼的位置(表明自己士兵的身份,而非探子或平民),然后迈步走下山坡,向着那个区域走去。他没有奔跑,也没有隐藏,只是以一种尽量平稳但又不失警惕的步伐靠近。
距离营地外围的木栅还有百余步时,哨塔上的士兵就发现了他。
“站住!什么人?”厉喝声伴随着弓弦拉紧的声响传来。
巴特尔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镇定:“我是前苏赫队长麾下,巴特尔!八鲁湾溃围,前来归队!”
栅栏后的士兵警惕地打量着他,显然看到了他破烂的衣甲、憔悴的面容和明显带伤的手臂。一个看似小队头目的人走了过来,隔着栅栏问道:“苏赫队长的人?凭证呢?”
凭证?巴特尔心中一沉。他的身份符牌早在混乱中不知丢到了哪里。他沉默了一下,只能如实说道:“符牌……在突围时遗失了。”
那头目皱了皱眉,显然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他挥了挥手,栅栏门被拉开一道缝隙:“进来。先去那边登记,核查身份。”他指了指那片杂乱区域中心的一顶较大营帐。
巴特尔道了声谢,迈步走进了营地。踏入栅栏内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脚下是被无数人踩踏得坚实平整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马粪、皮革和炊烟混合的气味,耳边是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各种声响……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但他也立刻感受到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这狼狈的样子,无疑昭示着他溃兵的身份。
他按照指示,走向那顶营帐。帐外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都是些和他情形类似的人——衣衫褴褛,面带风霜,眼神中残留着惊惧或茫然。没有人交谈,大家都沉默地等待着。
轮到巴特尔时,他走进营帐。里面坐着一名书记官和两名负责核查的军官。书记官头也不抬地问道:“姓名?原属部队?长官姓名?溃散地点?”
“巴特尔。原属苏赫百人队,隶属哲别将军麾下前锋。长官苏赫,八鲁湾溃围时为救我等重伤……下落不明。溃散地点在八鲁湾东南方向山林。”巴特尔尽量简洁清晰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书记官飞快地记录着。一名军官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巴特尔:“苏赫队长我听说过,是条好汉。你说他重伤下落不明,可有见证?”
“有……当时还有阿尔斯楞,兀良哈部的,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但在临时据点遭遇袭击时失散了。”巴特尔回答道,心中抱着一丝希望,或许阿尔斯楞也逃了出来,并且已经归队。
军官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对书记官道:“先记下。带他去伤兵营处理伤口,领取基本衣物和口粮。身份待后续核实。”
没有过多的盘问,没有想象中的严厉审查,流程简单得让巴特尔有些意外。或许是因为溃兵太多,或许是前线急需补充兵员,管理上不得不有所变通。
一名士兵领着巴特尔去了伤兵营。随军的巫医检查了他的左臂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而麻利。虽然药物依旧粗陋,但比起他自己用野草敷伤口,已是天壤之别。接着,他领到了一套半旧的皮甲(虽然布满磨损,但至少完整)、一双结实的靴子,以及一份包括肉干、乳酪和炒米的标准口粮。
当他捧着这些物资,站在伤兵营外,感受着身上干净(相对而言)的包扎和胃里被食物填充的踏实感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巴特尔?”
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巴特尔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半旧皮甲、脸上还带着些许惊魂未定神色的年轻士兵正看着他,正是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巴特尔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欣喜,“你还活着!”
“巴特尔大哥!”阿尔斯楞也激动地跑过来,语无伦次,“我……我被另一股收容的游骑找到了,昨天刚到的!我还以为你……”他眼圈有些发红,没能说下去。
两人简单交流了分别后的经历。阿尔斯楞跟着那群伤员北撤,虽然也经历了艰难,但幸运地没有遇到大规模追击,最终被巡逻的蒙古骑兵发现并带了回来。
“我们……我们这算是归队了吗?”阿尔斯楞看着周围井然有序(相对而言)的营地,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巴特尔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营地里飘扬的蒙古旗帜和来回穿梭的士兵:“算是暂时安顿下来了。不过,恐怕很快就会有新的安排。”他清楚,他们这些溃兵被收容后,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要么被补充进受损的部队,要么承担一些辅助任务。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走了过来,大声宣布:“所有新归队人员,半个时辰后在校场集合,接受整编分配!”
果然。
巴特尔和阿尔斯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一丝期待。新的未知,就在眼前。他们穿过了死亡的阴影,踏过了归队的营门,但战争的巨轮并未停歇,他们这些微小的沙砾,即将被再次投入其中。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