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剌子模步兵的攻势如同拍击礁石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却又在蒙古军阵前撞得粉碎。左翼战线的锋刃相接处,尸体已经堆积成了一道矮墙,黏稠的血液浸透了土地,让脚下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带着令人作呕的吮吸声。
巴特尔所在的这个小圆阵,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赤老温疯狂的带领下,奇迹般地尚未倾覆。但每个人都已到了极限。哈桑背上和腿上的伤口不断渗血,动作明显迟缓,全靠一股悍勇之气支撑。那个年轻士兵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眼神却如同受伤的幼狼,凶狠而执拗。巴特尔自己则感觉左臂的伤处如同有火在灼烧,每一次挥刀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阵阵灼痛。
赤老温百夫长成了这个小团体的灵魂。他肩头的断箭不知何时被撞掉了,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咆哮着,咒骂着,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硬生生在敌群中杀出了一小片喘息的空间。
“他娘的……没完没了……”哈桑喘着粗气,背靠着巴特尔,声音嘶哑。
巴特尔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重新组织起来、准备再次压上的花剌子模士兵。对方的阵型后方,似乎有新的部队在调动。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之前鼓点的、更加急促而尖锐的号角声,从花剌子模阵线的侧后方响起!
紧接着,大地传来了更加沉重、更加密集的马蹄震动!
“骑兵!是他们的骑兵!”赤老温脸色骤变,嘶声吼道,“收缩!结密集阵!长枪手上前!”
花剌子模一直按兵不动的两翼骑兵,终于动了!如同两条黑色的巨蟒,从侧翼猛然窜出,目标直指蒙古军阵因为步兵鏖战而略显单薄的两肋!
蒙古中军方向立刻做出了反应。代表骑兵调动的旗帜急速挥舞,一直待命的蒙古骑兵如同离弦之箭,从本阵后方和侧翼蜂拥而出,迎向扑来的敌军骑兵!
战场瞬间扩大,厮杀的规模升级到了一个新的层次。骑兵的冲击如同雷霆万钧,马蹄声、兵刃撞击声、战马的悲鸣和骑手的怒吼,汇成了一股更加狂暴的声浪。
巴特尔他们所在的左翼前沿,压力骤然一轻。花剌子模的步兵似乎也受到了骑兵出击的鼓舞,攻势稍缓,似乎在等待骑兵冲击的结果。
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宝贵得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快!包扎伤口!检查武器!”赤老温靠着一段由尸体堆砌的矮墙滑坐下来,大口喘息着,鲜血从他肩头的伤口不断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巴特尔也瘫坐在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撕下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左臂狰狞的伤口。伤口边缘外翻,因为持续的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淋漓。他咬着牙,用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重新紧紧捆扎。
哈桑的情况更糟,他腿上的伤口极深,几乎能看到白骨,血流不止。那个年轻士兵手忙脚乱地帮他按压止血,用能找到的所有布条进行捆绑。
周围还活着的士兵,都利用这难得的间隙处理着自己的伤势,或者只是瘫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混杂了浓重血腥和尘土的空气。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巴特尔抬头望向天空,烈日依旧高悬,但阳光似乎被战场上空的烟尘和杀气所阻隔,显得黯淡了许多。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尽是断戟残矢,破碎的盾牌,以及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蒙古士兵的,花剌子模士兵的,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以最直观、最赤裸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怀中那两本册子,想起了那些代表着秩序与知识的字符。在此刻这片由死亡和毁灭构成的炼狱里,那些东西显得如此的遥远和不真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远处,骑兵的厮杀正酣。烟尘滚滚,旗帜翻飞,不断有人马倒下。蒙古骑兵的骑射技艺和机动性显然更胜一筹,但花剌子模骑兵凭借数量优势和决死的冲锋,也造成了巨大的杀伤。战局依旧胶着。
“还能动的,都他娘给老子站起来!”赤老温挣扎着站起身,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但眼神中的凶悍丝毫未减,“别指望骑兵能把所有活儿都干了!步兵崽子们马上又来了!”
果然,花剌子模的步兵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开始向前推进。他们的阵型似乎因为骑兵的牵制而出现了一些松动,但人数依旧占优。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左臂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他握紧了弯刀。哈桑也在年轻士兵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短暂的鏖战之息结束。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他们这些残存的“礁石”,必须再次迎接更加狂暴的“海浪”冲击。巴特尔看了一眼身旁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同袍,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缓缓逼近的黑色潮线。
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就在接下来的刀锋之间。
第六十四章血色夕阳
短暂的喘息被更猛烈的进攻彻底粉碎。花剌子模的步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再次汹涌扑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计代价的气势。左翼前沿那由尸体和残兵勉强维持的防线,在这股洪流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崩溃。
赤老温百夫长如同燃烧到最后的火炬,爆发出最后的炽烈。他狂吼着,挥舞着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弯刀,迎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瞬间便被黑色的潮水吞没,只留下几声短促而暴烈的咒骂在空中回荡。
哈桑试图跟上,但他腿部的重伤让他一个踉跄,数柄长矛同时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沉重地倒下,手中的弯刀依旧死死握着。
那个年轻的士兵,在试图为哈桑挡下一刀时,被削掉了半个肩膀,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软软地瘫倒在地,眼神凝固在最后的惊恐与茫然。
巴特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泥泞的血泊之中。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濒死的哀鸣,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试图挣扎起身,但左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胸口更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灼热的痛楚。
他看到花剌子模士兵的皮靴从他身边踏过,踩在同伴尚且温热的尸体上,溅起黏稠的血泥。他看到弯刀和长矛的寒光在头顶交错闪烁,不断有人倒下,有敌人,也有自己人。他看到天空被烟尘和血色染成一种诡异的暗红,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淌血的伤口,悬挂在西方的天际。
意识开始模糊,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扩散。剧痛渐渐变得麻木,身体的知觉正在一点点剥离。他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这就是终点了吗?
他想起了草原上呼啸的风,想起了灰耳温热的脖颈,想起了苏赫队长沉稳的眼神,想起了布和粗鲁的骂声,想起了阿尔斯楞那带着憧憬和恐惧的脸……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最终定格在八鲁湾溃围时,巴根回冲那一刻决绝的背影。
原来,死亡降临前,竟是如此的……平静。
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胸口和左臂涌出,带走身体里最后的热量和力气。寒冷,如同无孔不入的毒蛇,从四肢百骸开始向心脏蔓延。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皮甲的领口,试图将他拖拽起来。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张同样布满血污、狰狞而陌生的花剌子模士兵的脸,对方正举起滴血的弯刀……
结束了。
巴特尔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利器穿透骨肉的闷响,以及一声短促的惨叫。抓住他领口的力量骤然松开。
他再次艰难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蒙古士兵的背影,正将弯刀从那名花剌子模士兵的胸口抽出。那士兵看也没看巴特尔,转身便再次投入了身旁的厮杀。
是后续跟进的部队吗?还是……别的什么?
巴特尔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躺在血泊和尸体中间,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兵械。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弥漫的烟尘,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投下了一片冰冷而遥远的、血色的余晖。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仿佛要漂浮起来。怀中有硬物硌着他,是那两本册子,还有那枚骨扣。它们的存在,在此刻,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又如此的……固执。
最终,所有的声音、光线、疼痛,都消失了。无尽的黑暗,温柔而又冷酷地,将他彻底吞噬。
血色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之下,将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留给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