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秦映雪的疑问,沈晦没有直接回应,转而问道:“你刚才提到,你父亲今天见了一位老先生?”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仔细说说,那人什么模样?”
秦映雪微微一愣,虽感突兀,还是边回想边描述:“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一身做工考究的中山装,手里总捻着串深色念珠。话不多,可我爸爸对他格外客气……甚至有点恭敬。”
她顿了顿,忽然记起一个细节:“对了,他右手小指戴着一枚银戒指,样式很特别,纹路像是……菊花。”
沈晦的目光骤然一凝。
菊花纹银戒。
记忆深处某个画面被瞬间点亮。多年前在部队参与秘密任务时,目标资料照片中那只握枪的手上,就戴着这样一枚戒指。画面模糊,但那戒指独特的反光和纹路,曾让他多看了一眼。
事后他曾私下打听,得到的信息隐晦而沉重:那戒指属于一个代号“东篱社”的地下网络。该组织根基深植东南亚,专门经营那些“见不得光”、却能轻易搅动局势的“特殊物品”。
空气安静了片刻。
“关于那位老先生,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沈晦再开口时,声音沉了几分。
秦映雪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了。不过跟他一起来的儿子,叫周耀阳的,挺让人不舒服……总是找各种借口凑过来问东问西。”
“姓周?”
沈晦眼神一凝。
“嗯,老头子叫周海鹰,听说在马来西亚做橡胶生意,还喜欢搞收藏,家里甚至有个私人博物馆。”
周海鹰……周海龙……
沈晦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昨日张延廷所说的“意外落海”事件骤然浮上心头。若周海龙真是“三泉化海龙”中的那个“海龙”,而这周海鹰与他有血缘之亲,那么此人此番前来,目的绝不单纯。
难道真是为“遗宝”而来?秦映雪的父亲与周海鹰有交集……如果周家父子真是“东篱社”的人,许多线索便隐隐连成了线。
那么,坟蝎子老陆是不是与他们扯上关系了?如果真有关系,也说得通了。秘色瓷水仙盆所暗示的秘密,或许早已吸引了不止一方的目光。
沈晦不动声色地看了秦映雪一眼。她似乎还未意识到这几人间可能存在的危险联系。
“对了。”
他语气平静,像是随口一提,“周耀阳都问你些什么?有没有特别的问题?”
秦映雪偏头想了想:“倒没问什么特别出格的。就是一个劲儿打听我爸爸的收藏,尤其追问有没有唐宋名窑的瓷器。还问了北京城里几位顶尖瓷器鉴定专家的情况,以及……我有没有去过景德镇。”
她抿了口茶,微微蹙眉:“问得挺细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不出明确目的。不过他们这趟来,本就是要和我爸爸办一场陶瓷史文化交流活动,问这些倒也说得过去。”
景德镇。
这三个字像一枚楔子,敲进了沈晦的思绪。三十年前,易峰楼与其他几人共同设置“六器”这把“钥匙”的地点,正是景德镇。再联想到张延廷曾含糊提过,参与当年那桩秘事的人,这些年接连遭遇意外,尤其是远走东南亚的周海龙不久前离奇落水。
如果这位周海鹰真是周海龙的兄弟,那么周耀阳看似散漫的打探,便极有可能是在勾勒一条隐线。这条线,或许连秦映雪,甚至她的父亲秦烨邦本人,都未曾真正察觉。
“他还特别问了哪些地方?”
沈晦的声音放得更缓。
“鼓楼附近,还有……琉璃厂一带吧。”
秦映雪努力回忆着,“哦,对了。他还问起我父亲以前常去走动的地方,说他对老一辈文化人的‘雅集’很感兴趣。”
雅集。
沈晦心头一凛。这个词仿佛一把薄刃,悄无声息地挑开了某段尘封的过往。秦烨邦当年是否涉足过某种特殊的“雅集”?周家父子是否正沿着这些旧日聚会的蛛丝马迹,试图拼凑出与“六器”相连的图景?而坟蝎子老陆,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映雪!”
他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郑重,“这两天,如果周耀阳再接近你,或者你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务必立刻告诉我。”
秦映雪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什么,神色也随之认真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沈晦知道,他必须尽快见到张延廷。周家父子对景德镇的关注、对“雅集”的探询,绝非偶然。这更像是一个信号,多年前布下的棋局,沉寂已久,如今,执棋之手已然再次落下。
……
到了秦家别墅门外,沈晦驻足。
“今晚早点休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你父亲和‘雅集’的事,如果想起什么,或者秦叔叔说到什么,尽快告诉我。”
秦映雪点点头。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
“小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虽未直接追问实质,但眼中的忧虑已然掩藏不住。
沈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院墙上摇曳的树影。
“有些旧事,像水底的沉船,起风浪的时候,就容易被人重新惦记上。”
他语气平和,“映雪,相信我,你和秦叔叔不会有事的。我现在也只是怀疑,并不能确定。”
秦映雪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目送她进门后,沈晦才转身离开。直到走出小区,他才掏出电话拨了出去。
铃响三声后被接起,张延廷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沙哑:“讲。”
“武夷茶楼,尽快见。”
“现在?”
“现在。”
……
半小时后,两人在武夷茶楼“忆古亭”里坐下。茶香袅袅,古曲低回,柔和的灯光恰好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沈晦将周海鹰父子、秦映雪被询问的细节,以及自己关于“景德镇”和“雅集”的推测,低声而迅速地讲了一遍。
张延廷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润的白瓷茶杯边缘。直到沈晦说完,他才缓缓点头。
“周海鹰……确实是周海龙的亲哥哥。”
张延廷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周海龙‘意外’落水前一周,曾托人给我带过一句话,说‘钥匙孔快锈死了,但惦记开门的人,从来没少过。’”
“钥匙孔?”沈晦眼神一锐。
“六器,就是那把钥匙。景德镇当年埋下的,不止是谶语,还有一个‘锁孔’的位置,或者说……一个引子。”
张延廷抿了一口茶,“知道这‘锁孔’具体所在的,当年只有易峰楼和另外两个人。易老爷子对此事始终守口如瓶,另一个……十年前病故,死因蹊跷。剩下那一个……”
“与秦烨邦有关?”
沈晦猜测,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不,年龄和时间都对不上。”
“是秦映雪的爷爷,秦怀山。”
张延廷缓缓说道,“秦老这些年深居简出,几乎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摘就能摘掉的。而且他手里确实收藏了一本著录古陶瓷的‘雅集’。”
他冷笑一声:“周海龙一死,他哥哥就带着儿子来了,还偏偏找上秦家搞什么‘文化交流’……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找秦映雪打听那些,是在试探秦老是否对儿孙透露过什么,或者秦映雪本身是否无意中接触过关键信息。”
沈晦分析道,“老陆呢?他在里面是什么位置?”
“坟蝎子?”
张延廷眯起眼,“他是祖上三代都是盗墓贼,水里岸上的门道都清。当年易老他们在景德镇行事,少不了借助‘一窝子’的眼线和渠道。老陆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我猜,周家父子是通过某些渠道搭上了老陆这条线,想从他那里挖出些当年谶语的含义,或是所谓遗宝的线索。而老陆这人,贪财,更贪那些水里来的‘宝’。”
线索似乎渐渐串连,画面却更加迷雾重重。周家父子寻找“锁孔”,老陆提供本地协助,目标都隐隐指向与秦家关联的秘密。而秦映雪,则成了各方都可能试图接触或利用的切入点。
“秦烨邦知道这些吗?”沈晦问。
“不好说。”
张延廷摇头,“他父亲秦怀山装糊涂装了这么多年,未必肯轻易醒来。但风暴真要刮到秦家屋檐下,尤其是刮到他儿子、孙女头上,他就没法继续睡了。”
茶楼外间传来收拾茶具的叮当声响,催促的意味明显。
张延廷喝掉杯里的茶:“你盯着秦丫头那边,周家父子还有老陆,我来摸他们的底。记住,这帮人做事,不会太温和。周海龙的‘意外’,很可能就是同室操戈。”
他看了沈晦一眼,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看得出来,映雪对你有意思,你可得上心点儿。”
沈晦凝视着张延廷的眼睛,忽然冷声问道:“张大哥,当年知道‘锁孔’位置的第三个人,就是十年前不幸去世的那位,与你关系密切吧?”
这话一出口,张延廷猛然一怔,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盯着沈晦足有十秒钟,才缓缓点头:“是我父亲。”
他声音低沉下去,“关于我的情况,以后我会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绝不做‘黑’事。”
两人在店门口分开,各自汇入沉沉的夜色。
沈晦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又悄然返回秦家别墅,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站了片刻。除了门廊的灯光,别墅其余的灯火已熄,一片安宁。
但他知道,这安宁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已是暗流汹涌。
他抬头望向夜空,几颗疏星黯淡无光。景德镇的旧窑火,三十年的尘与土,仿佛都在这一刻,随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悄然复燃。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火焰灼伤无辜之人前,看清所有执火者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