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柠随着孟知衡踏入老国公的书房。
室内檀香沉静,书卷整齐,老国公端坐于紫檀案后,须发如银,不怒自威。
孟知衡领着宋柠上前,恭敬行礼,“孙儿给祖父请安。”
宋柠也跟着行礼,“见过国公。”
老国公却连眼皮都未抬,声音沉冷,“带她来做什么?”
显然,孟知衡说老国公一直在等她,是假话。
宋柠沉下了脸来,孟知衡露出一丝窘迫。
他上前,温声解释:“祖父,柠柠今日是专程来向您请安的……”
“不必说了。”老国公终于抬眼,却看都不往宋柠这边看,只对孟知衡道,“让她出去。”
孟知衡有些抱歉地看了宋柠一眼,又低声劝着,“祖父……”
“哼。”老国公冷哼一声,继续低头看着书卷。
却不想,宋柠轻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传来,“走可以。但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国公爷。”
老国公眉头一蹙。
就听着宋柠继续问道,“既然老国公这般不待见我跟我娘,为何当年又要给她备下那般厚重的嫁妆?”
书房内空气一凝。
老国公面色更沉,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却是硬声道:“不过是为了国公府的脸面多了些许罢了,那点东西,对于国公府而言算不得什么,倒难为你记挂至今。”
言语间,颇有几分嘲讽之意。
可宋柠却又反问,“国公府的脸面,不是早在我娘执意下嫁之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么?”
“你!”老国公猛地将书卷按在案上,胸膛起剧烈地伏,手指微颤地指向门外,“滚!你娘早就不是我孟家的人了,你更不配踏入我孟家半步!立刻给我滚出去!”
“祖父!”孟知衡骤然扬高声调,又是焦急又是无奈。
宋柠心口本就堵着一团郁气,见老国公这样的态度,自然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柠柠!”孟知衡连忙追出书房,在廊下拦住了她。
本是想好好哄劝一番,可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孟知衡竟忽地低笑了一声。
宋柠蹙眉看他,眼中带着薄怒。
却见孟知衡眼中漾开温煦的笑意,摇头叹道,“你这脾气,果真跟姑母一模一样。”
宋柠抿唇不语,转头看向别处。
孟知衡走近一步,声音放得轻缓:“可你没发觉么?你这倔强不肯低头的性子,恰恰是遗传了谁?”
正是屋里那位同样固执的老爷子么?
他望向书房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父亲曾同我说,祖父心里其实悔极了。年轻时只顾征战沙场,忽略了陪伴姑母,才让她被宋……被你爹几句花言巧语便哄了去。可他心里,是极疼姑母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也见到了,他脾气又臭又硬,就算是对陛下也说不上什么好听的话,当年姑母为了你爹,日日与他争吵,两个人的脾气都是一模一样的强硬,到最后,是谁说了先说了‘断绝关系’这四个字都分不清了。”
“可祖父是真疼爱姑母的,当年陛下赏赐的那块稀世血珀,他转眼就命人做成首饰添进了姑母的嫁妆里。那年姑母故去的消息传来,祖父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出来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宋柠猛地怔住,眼前蓦然闪过方才老国公那微微发抖的手指,和那强撑的神色,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无声地融开了一道裂隙。
“祖父恨极了你爹,所以对你……”
孟知衡没再说下去。
可宋柠已经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心中某个长久困于胸口的滞涩,终于得以释出
她今日来,不是来为自己讨些什么,而是为了娘。
如今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并且满意的答案,其余种种,便不再重要。
思及此,她从怀中取出一块有些发黄的软帕。
帕子看着有些老旧,角落里绣着一行短诗: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孟知衡的眼神倏然一亮,“这是……”
“我娘的遗物,我想……她大概是想留给国公爷的,只是始终没有机会。”
孟知衡脸上瞬间扬起了几分喜气来,郑重接过,看着她,目光柔和,“我这就拿去给祖父。你先去前院花厅歇息片刻,可好?”
宋柠默然点头,“好。”
孟知衡转身离去,步履轻快。
宋柠立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迈开步子,沿着来时的回廊朝前院走去。
廊外春色渐浓,日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她前行的小径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却不想,刚转过一道弯,便在疏影横斜处,迎面撞见一人。
是谢琰。
他独自立于廊柱旁,一身玄青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清贵,与这热闹的国公府似有格格不入的疏离。
听到脚步声,他侧首望来,目光便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宋柠身上。
宋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上前几步,依礼微微屈膝:“见过肃王殿下。”
谢琰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原来宋姑娘,认得本王。”
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风姿过人,令人见之难忘。”宋柠垂眸应道,语气不疾不徐,“更何况,能让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搜寻的,自然绝非寻常贵人。”
她的话说得恭敬,细品之下,却似藏着一根极细的刺,不着痕迹地点出了那日他留她一人在法华寺,独自应对太子搜寻。
其实这话出口,宋柠就已经后悔了。
依着谢琰那狠厉的手段,她没因着那件事被灭口就已经很好了,怎还能上赶着寻晦气?
眼见着谢琰缓步朝她行来,宋柠的心几乎快要从胸口处跳出来。
只想着,她若是在这儿大声呼救,能不能在孟知衡赶来之前,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正想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根银簪。
簪头镶嵌的暗红色宝石,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先皇御赐的西域血珀,价值连城。”谢琰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宋姑娘下次,还是莫要轻易‘赠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