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巳时,汴京皇宫文德殿。
殿内还残留着前朝的余温——蟠龙柱上的金漆剥了几块,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御座后那幅《万里江山图》屏风,边角已泛黄发脆,风一吹便簌簌轻响。赵宸没坐那张铺着明黄锦缎的龙椅,让人搬了张普通太师椅,就摆在殿心当间。他斜倚在椅上,看着宫人手脚麻利地撤换殿内陈设,神色淡淡的。
扈三娘按刀立在殿门内侧,一身朱红劲装衬得身形挺拔,凤目扫过进出的人影,带着几分警惕。腰间新佩的金牌泛着冷光,上面“内卫统领”四字刻得刚劲利落。
“王上,苏大人到了。”鱼玄机轻步从侧殿转出,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
“让她进来。”赵宸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是搁了些时日的陈茶,带着点陈腐的霉气,他却面不改色,仿佛喝的是什么佳酿。
苏小小走进来时,身上还沾着户部衙门的墨香,混着算盘珠子磨出的油润气。她今日穿了身靛青官服,乌纱帽下只插着一支素银簪,步履平稳,只是眼底的疲惫藏都藏不住,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臣苏小小,拜见王上。”她依着规制下拜,动作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懈怠。
“平身。”赵宸放下茶盏,指了指旁边的绣墩,“赐座。”
内侍搬来绣墩,苏小小谢恩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哪怕坐着也透着股严谨劲儿。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宫人搬动器物的窸窣声,偶尔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清理战场的号子声,粗粝又真实。
“汴京接收得如何了?”赵宸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回王上,昨日放粮共发了粳米三万七千石,盐四千五百斤,惠及七万四千余户百姓。”苏小小的声音清晰平稳,语速不快不慢,“今晨已开始清丈城内外的无主田产,估摸着能得良田十二万亩。按《新田亩制》,打算分予城中赤贫户和北来的难民。”
“钱呢?”赵宸追问,指尖在椅扶手上轻轻叩着。
苏小小指尖在膝上轻轻一叩,缓声道:“户部银库已清点完毕,存银八万四千两,黄金一千二百两。蔡京府中抄出现银四十七万两,金珠玉器折算下来,约莫三十万两。高俅及党羽的府邸,合计抄没的现银,统共一百二十多万两。另外,还追回了被转移的库银六十五万两。”
赵宸的叩击声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五十万两罢了。朕记得,你发出去的债券,已经过千万两了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苏小小抬起头,目光坦然,没有半分闪躲:“是。首批军需债五十万两,次批安民债一百万两,三批灾赈债八百万两,合计九百五十万两。另有与江南粮商签订的购粮契约,涉及银钱二百万两,还没结算。”
“那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两。”赵宸的目光沉沉的,“苏卿,你告诉朕,这笔债,怎么还?”
殿内的宫人见状,都悄悄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鱼玄机也退到殿角,垂着眸子,大气不敢出。只有扈三娘还站在原地,手按刀柄,指节都捏得微微发白。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王上,债这东西,不是用来还的,是用来转的。”
“哦?”赵宸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臣发行债券时,许了三种回报。”她条理清晰地解释,“军需债,以未来的军功封赏和战利品优先购买权为抵;安民债,以收复州县的田赋为抵;灾赈债,以未来的盐茶专卖权为抵。这三样东西,只要王上的仗一直打赢,就一直会有——仗打赢了,战利品是钱;收复失地了,田赋是钱;天下太平了,盐茶专卖更是源源不断的钱。”
她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笃定:“说白了,臣是拿‘将来的钱’,办眼下的急事。只要王上一直赢下去,这个循环就能转得起来。而只要这个循环在转,朝廷的信用就在,就能发更多的债,办更大的事。”
赵宸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若输了呢?”
“那债券,便成了废纸一张。”苏小小答得干脆利落,“但真到了那一步,有没有这些债,也没什么两样了。”
又是一阵沉默。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有风穿过殿宇,带来远处市井的喧闹声——那是领到粮食的百姓在欢呼,声音真切又鲜活。
“你胆子很大。”赵宸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大到……让朕都心惊。”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苏小小低下头,“臣若有僭越之处,还请王上责罚。”
“责罚?”赵宸忽然笑了,语气一转,“不,朕要赏你。”
苏小小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
“但赏之前,朕要问你几个问题。”赵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第一,你如何确保那些认购债券的商贾,不会联合起来胁迫朝廷?”
“分化。”苏小小早有准备,应声答道,“臣将认购者分为三等。一等‘供商’,能享优先供货权,但需缴纳保证金,且彼此的经营范围不得重叠。二等‘协商’,能享税收优惠,但必须接受官府监督。三等‘散商’,只享固定利息。三者利益不同,自然难以串联起来。”
“第二,你许诺的盐茶专卖权,涉及多少州县?多少年份?”
“河北、山东已光复的州县,专卖权许十年。江南、湖广等尚未拿下的地方,许的是‘优先认购权’——等王上打下来再说。”
“第三,”赵宸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审视,“你与方腊的粮食换军械交易,是谁准的?”
殿角的鱼玄机霍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
苏小小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指尖泛白:“臣……没来得及请示王上,是臣擅自做主。但当时汴京粮价一日三涨,北线又催粮催得急如星火,若是不行险一搏,恐怕会生大变故。”
“你给了方腊什么?”
“弩机三百架,箭矢五万支,铁甲两千领。”
“换回多少粮食?”
“粳米八万石,麦十二万石,豆五万石。已经分送北线和黄泛灾区了。”
赵宸靠回椅背,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已无波澜:“此事,下不为例。往后与外邦通商,必得枢密院核准。”
“臣遵旨。”
“至于你那些‘非常之法’……”赵宸站起身,走到殿窗前,背对着她,“继续做。但每月初一,需向朕详细禀报债券的发行、兑付,还有资金流向。另外,设‘度支审计司’,由鱼玄机兼领,专司监察钱粮账目——不是不信你,是规矩不能乱。”
苏小小起身,深深一揖:“谢王上。”
她心里清楚,这一关算是过了。而且,赵宸给了她更大的权力,也给她套上了更紧的缰绳。这便是帝王心术:用你,也要制你。
“还有一事。”赵宸转身看向她,“你那个‘天下仓’的构想,详细写个条陈上来。朕要在汴京、洛阳、长安、襄阳、建康,设五大官仓,统归你大司农府管辖。”
苏小小眼睛一亮,语气难掩欣喜:“王上这是要……”
“未雨绸缪。”赵宸打断她,“仗还没打完,但天下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总有一天,刀兵要入库,马放南山。到那时,百姓要吃饭,朝廷也要运转——你的‘天下仓’,就是将来的根基。”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郑重:“好好做。做成了,青史里头,少不了你的名字。”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郑重下拜:“臣,必不负王上所托。”
“去吧。”赵宸挥挥手,“汴京百姓还在等你发粮呢。”
苏小小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扈三娘走到赵宸身边,轻声问道:“夫君当真信得过她?”
“信她的才,不信她的心。”赵宸望着殿外空旷的广场,语气平静,“此女心思太深,手段太奇,朕若不攥紧了缰绳,早晚得被她掀下马去。”
“那为何还……”
“因为朕需要她。”赵宸转身,握住扈三娘的手,“就像需要李靖打仗,需要岳飞守关,需要萧何治国一样。这天下太大了,朕一个人撑不起来,得有人帮朕撑——而苏小小,是撑起钱粮财政最好的人选。”
他指尖微微用力:“三娘,你要替朕看住后宫,看住那些姐妹。苏小小可以有权,但不能有势。她的根基必须在朕这里,不能在任何别处。”
扈三娘重重点头:“我明白。”
同一时刻,居庸关外二十里。
石宝摩挲着炮身冰凉的铁壳,咧嘴直笑。眼前这百门新到的“神机炮”,都是精铁铸就,乌黑发亮,炮口有碗口粗细,下面装着两轮炮车,用骡马就能拖拽,倒是轻便。
“这玩意儿……真能打三百步?”他转头问身边的押运官,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
“回将军,试射时最远打过三百五十步!”押运官是个年轻匠官,脸上还带着炉火熏出的黑灰,眼神却很亮,“用的是新式火药,威力比旧式霹雳炮大五成。就是……就是装填慢些,一刻钟只能打三发。”
“一刻钟三发,一百门就是三百发。”石宝心里算了算,眼神一厉,“足够把金狗的大营犁个底朝天了!”
他翻身上马,目光投向北方。金军大营的炊烟清晰可见,距离正好在射程边缘,不远不近,刚好能打得到。
“传令!”石宝大喝一声,声音震得周围人耳朵发响,“全军休整两个时辰。未时三刻,炮营前出至距敌营二百八十步处,构筑阵地。骑兵两翼掩护,步兵居中——今日,咱们不守了,打出去!”
“将军,”副将犹豫了一下,上前道,“要不要等岳将军的军令下来再动?”
“岳将军伤重,现在关内主事的是岳云。”石宝一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出发前王上有令:北线战事,由本将临机决断。执行吧!”
“是!”
两个时辰后,未时三刻。
金军大营的哨兵最先发现了异常。南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黑色的、会移动的东西,看着就透着股凶险。等看清那是炮车时,警钟已经急促地敲响了,只是为时已晚。
“放——!!!”
石宝的吼声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
一百门神机炮同时怒吼,炮口喷吐着炽烈的火焰,裹着滚滚浓烟。一百枚实心铁弹划破天空,带着尖锐的死亡啸叫,狠狠砸进金军营寨。
第一轮齐射,就掀翻了十几座帐篷,砸碎了七八架攻城器械。营中顿时大乱,士卒们四散奔逃,战马受惊嘶鸣,到处都是哭喊和叫嚷声。
“装填——放!!!”
第二轮,第三轮……
炮击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金军大营变成了一片火海,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燃烧的帐篷和粮草,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刺鼻得很。
“骑兵——冲锋!!!”
石宝等的就是这一刻。当金军被炮火打懵,乱作一团时,两万骑兵从两翼杀出,如两把锋利的尖刀,直直捅进敌阵。
完颜宗翰站在望楼上,看着下面溃不成军的军队,脸色铁青得吓人。他想组织反击,但炮火太猛,士卒们根本集结不起来,刚聚到一起就被炮弹打散;他想下令撤退,却发现后路已经被华夏军的步兵堵死了,退无可退。
“大帅!南营……南营被突破了!”副将满脸是血,连滚带爬地冲上来,声音都带着哭腔。
完颜宗翰拔刀,一刀劈断了望楼的栏杆,木屑飞溅。
“撤!”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往北撤!能走多少走多少!”
但石宝没给他这个机会。
华夏军像一张巨大的网,从三面缓缓收拢。金军被压缩在营寨中央,进退不得,只能徒劳地抵抗。战斗从午后一直打到黄昏,直到最后一面金狼旗轰然倒下,再也没人敢反抗。
完颜宗翰是被亲兵架着逃出去的。他身边只剩不到三千骑兵,甲胄破碎,旗帜歪斜,人人面带惊惧。来时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走时却这般狼狈……
他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地催马北逃,生怕被后面的华夏军追上。
酉时,居庸关内。
岳飞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听着岳云汇报战果。
“……歼敌四万余,俘虏两万三千人。缴获战马八千匹,军械粮草不计其数。金军主帅完颜宗翰率残部北窜,石宝将军正在追击。”
“咱们这边伤亡多少?”岳飞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阵亡七千六百余,受伤一万二千。石宝所部……折损了近半。”
岳飞闭上眼,良久才缓缓开口:“告诉石宝,穷寇莫追。金军虽败,但草原广大,追得太深,怕中了埋伏。让他收兵,加固关防,莫要贪功冒进。”
“父帅,金军元气大伤,咱们何不趁机……”
“咱们也伤筋动骨了。”岳飞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帐篷顶,语气疲惫却清醒,“守关半年,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箭矢粮草也都紧缺。该休整了。”
他顿了顿,又道:“给王上写捷报吧。另外……替我给苏大司农写封信,谢谢她的箭和粮。若不是她,咱们也撑不到今日。”
岳云点头应下,正要退下,却被岳飞叫住了。
“云儿。”
“父帅?”
“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了……”岳飞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怅惘,“你想做什么?”
岳云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孩儿……孩儿没想过。”
“那就想想。”岳飞又闭上眼,“仗嘛,总有打完的一天。到时候,该想想往后的日子了。”
帐外,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关墙上,幸存的士卒正在清理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有压抑的哭声传来,断断续续,很快又被呼啸的风声吹散。
战争还没结束,但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三月初五,汴京,夜。
赵宸收到了两份急报。
一份来自北线:居庸关大捷,金军北遁,北境暂安。
一份来自江南:方腊正式遣使,请求结盟。使者已至徐州,三日后便抵达汴京。
他将两份战报摊在案上,看了很久,目光沉沉。
“王上,”李靖坐在下首,斟酌着开口,“方腊这回来,怕不只是为了结盟。”
“自然。”赵宸抬眼看向他,语气平静,“他是来探虚实的。看看咱们拿下汴京后,还有多少力气南顾。”
“那王上打算如何应对?”
“结盟可以,但要有条件。”赵宸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条,“第一,方腊须去帝号,奉华夏正朔。第二,江南赋税,三成上缴朝廷。第三,其麾下兵马,须接受朝廷整编——可以保留建制,但将领任免,必须经枢密院核准。”
李靖皱了皱眉:“这条件……方腊恐怕难以接受。”
“所以他不会接受。”赵宸放下笔,语气笃定,“但他会假装接受,然后拖延时间,整顿内政,积蓄力量。而咱们,也需要时间消化汴京,整顿北疆。”
“王上的意思是……缓兵之计?”
“也是阳谋。”赵宸起身,走到殿外廊下。夜空繁星点点,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的身影。
“王上在看什么?”李靖跟了出来,问道。
“看星。”赵宸抬头望着漫天星斗,“李帅,你说这满天星斗,哪一颗才是紫微帝星?”
李靖一怔,随即拱手道:“臣……不懂星象。”
“朕也不懂。”赵宸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坚定,“但朕知道,紫微星之所以是帝星,不是因为它长在天上,是因为地上的人,肯抬头瞧它,愿意认它。”
他转身,看着殿内明亮的灯火,眼神锐利如鹰:“现在,该轮到天下人,抬头看朕这颗星了。”
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清脆悦耳,仿佛在回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