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四月的最后一天,是安南王的诞辰。
全金陵的达官显贵齐聚王府,王府内觥筹交错,饮宴正酣。
歌姬舞女于厅堂中翩然起舞,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奢靡喧闹之景。
王府规模宏大,大到足以隔绝外秦淮河上的喊杀震天,大到让人察觉不到长街上神捕司与王府供奉正杀得难解难分,大到连王府信使策马撞开大门时脸上的惶恐之色,都无人留意。
“禀王爷!明公战死,城外粮仓遭数十名丐帮帮众劫持!丐帮分发粮米,已将灾民尽数遣散!”
负责接应起义灾民的信使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声音悲怆。
他其实有所隐瞒,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几十名丐帮帮众。
他当时藏在起义难民的队伍中,与一众信徒鼓动灾民前往金陵城。
不曾想,半路上跳出一个缺牙的老叫花子,一棍敲碎了起义军首领明公的脑袋。
随后老叫花子带领难民,杀向王府在城外的粮仓,劫掠一空。
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反抗,因为那老叫花子一棍便打杀了所有守备粮仓的死士。
“禀王爷!西槽帮中了东青帮埋伏,雷乾率神策军直扑西槽帮地界!”
来人是安南王在西槽帮培植的亲信,帮派内的地位仅次于帮主“蜈蚣”。
此刻他脸色惨白,手上的刀都险些握不稳。
突然杀出的神策军如神兵天降,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西槽帮就算有精兵良甲也挡不住神策军几轮骑兵冲阵与步兵压境。
“王爷,末将有罪!”
第三人是骑着马,从五十里外的离水县赶来,他没有在王府前勒马步行,而是驰马闯进的府邸。
此人是安南王早年花费大代价从南镇抚司的牢狱中捞出的,半步三品武道宗师的修为。
其在被打入牢狱之前,是京都八十万禁军教头。
无论是个人实力,还是操练兵马,俱是万里挑一的存在。
安南王将其妻女从京都某个好色太尉的手上夺了回来,送一家三口上老虎山安顿。
从此,这八十万禁军教头便誓死效忠安南王。
老虎山上的三千精兵被其日夜操练。
安南王半月前曾秘密造访过一次老虎山,见军容整肃,杀气震天,即便比不上传承百年的神策军,也绝对算的上是精兵强将。
万里挑一的猛将带出的虎狼之师本是安南王把控整个金陵的关键。
此前西槽帮失利、明公起义失败,安南王尚能沉住气,然此刻见禁军教头在雨中泣不成声,他才惊觉自己的手脚正不住发抖。
多年的养气功夫,毁于一旦。
“王爷,末将无能,三千兵马折于一人之手,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禁军教头抬起右手,一掌劈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倒在被雨水浸透的地板上。
教头背后还有一处瘆人的伤口,那是枪伤,已深入脏腑,就算不自杀,也活不过今日。
“王爷,十三太保尽忠,大小斗笠客以死报恩。”
最后一人背上背着十三把形制各异的兵器,头上罩着两层斗笠。
十三太保手上的兵器没有染血,意味着他们没能伤到九公子,大小两只斗笠全是血,因为刀锋无眼。
“带上腾儿,走吧。”
安南王神色落寞,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几十岁,再也不见枭雄模样。
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安南王府六百年的基业也将毁于他手。
但到了最后,最起码还要留上一线香火。
“父王!”
王腾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孩儿知晓苏李两家让父王颇为心烦,方才孩儿已将两家家主溺亡于玄武湖,父王可以无忧了!”
“老天爷,便是这一线香火,也要断了吗?”
安南王闭上眼。
……
天色暗沉如墨,雨水倾泻如注,风声雨声雷声混作一团。
夏仁站在湖边,淋着雨,黑瞳好似深渊。
夏仁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一个人过。
“公子,夫人只是暂时昏迷,没有性命之忧,李家主就……”
玄武卫潜伏于湖水之下,趁乱救起了苏映溧与李传福。
此前乌、薛两家所谓的商会洽谈,实则是一场鸿门宴。
宴席之上,王腾突然现身,直言安南王即将起兵“清君侧”,逼迫参会的所有家族表态。
迫于淫威,几乎所有人都向王腾低头,唯有苏映溧与李传福坚决不从。
王腾见状邪性大发,竟扬言要强行纳苏映溧为妾。
苏映溧为保清白,纵身跃入水中,李传福为掩护侄女,被王腾一拳打坏脏腑,随后也被投入湖中。
夏仁接过昏迷半醒的苏映溧,将她轻轻抱在怀中。
她口中喃喃着什么,夏仁俯身贴近,才听清那微弱的声音,竟是在唤他的名字。
“爹!”
李景轩抱着李传福被湖水泡肿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李传福本就胖,现在更是胖了一圈。
夏仁沉默着,只觉得心在抽痛。
他来的太慢了。
如果再快一点,如果囚龙钉再快一些解封,如果自己不在那什么鬼茶棚里耽搁,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是没有用的。
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复仇。
许多人都赶到了玄武湖畔。
与书院先生解决完黑龙之祸的第二梦看着死去的李传福,面露愧色,她觉得自己没有筹划好。
大战完斗笠客的岳归砚望着夏仁抱在怀中的苏映溧,她有些后悔将好友卷入这场争斗。
一杆大枪插在地上,紧接着一个身高九尺,浓眉上挑如戟的大汉从天而降,身上带着血腥气。
雷乾带着一部分神策军赶到,他原本想与三将军赵三元打声招呼,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老杨最后一个来,独臂拎着一只金色的算盘,脸上全然没了以往的笑容。
四象影卫悉数集结,黑压压的一片。
“灭了安南王府。”
夏仁开口了,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眸子与他手上的剑一般黑。
“王府还有大批朝廷命官……”
岳归砚是神捕司的指挥使,她想公事公办,况且王府在金陵城还有不少残余势力,贸然出击恐会中了埋伏。
“我说……灭了安南王府!”
夏仁摘下腰间的面具,罩在脸上——那是一只阴阳烛龙面。
话音落下的刹那,体内浩然之气如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剩余的囚龙钉。
地面开始震颤如地龙翻身,玄武湖的水在翻涌像是恶蛟咆哮,方圆十里内的雨全部定格在了半空。
江湖上有个传闻,若有人手持三尺无锋黑剑,脸覆阴阳烛龙面,那此人必定是夏九渊。
所有人都朝着安南王府而去,没有人质疑。
岳归砚逆着人流,腰间的大周龙雀颤了又颤——这并非神兵的战意,而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