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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机械之魂

    爆炸的余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在金属腔体里挣扎、翻滚、最终窒息而死。声音死去后,寂静便浮了上来——不是安宁的静,是那种真空般的、压迫耳膜的、连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动静都被放大成擂鼓的死寂。

    陆见野瘫坐在合金地板上,后背抵着墙壁。金属的冷透过衣料,渗进皮肤,钻进脊椎,像一根冰锥缓慢地钉入身体。他盯着终端屏幕,盯着那行字——“最优选容器”。字是猩红的,不是电子屏常见的亮红,是一种更暗沉的、接近凝固血液的颜色。每个字的边缘都有些微的晕染,像墨迹在劣质宣纸上洇开,又像伤口缓慢渗出的血珠。

    他看着,看了很久。久到那些字开始变形、蠕动,从平面的符号变成立体的、有厚度的东西,像是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烫出的疤痕。

    然后他笑了。

    不是喜悦,不是释然。是一种更荒诞的东西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带着铁锈和胆汁的味道。笑声很短,像喉咙被割开的人最后一声抽气,在寂静的房间里啪地一声炸开,又迅速被寂静吞噬。

    小川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他。白色的LED光从他头顶浇下来,把他整个人切成明暗两面。光的那面,银色的机械骨骼反射着冷硬、没有温度的光泽,像博物馆里保养过度的铠甲。暗的那面,人类的轮廓隐在阴影里,只有肩膀随着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呼吸的话。

    他的机械左臂垂在身侧,五根探针的尖端微微下垂,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那抽搐很细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金属管道深处挣扎,想要破壳而出。每抽搐一次,关节处的液压装置就会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嘶——像是叹息,又像是漏气。

    陆见野看着那条手臂。探针的表面不是光滑的,有细密的、螺旋状的纹理,像是指纹,又像是某种精密的防滑设计。在冷光下,那些纹理的边缘泛着极淡的蓝,像是低温火焰的焰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滩粘稠的、流动缓慢的胶质——陆见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什么别的东西,借着他的声带在振动:

    “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打磨生锈的铁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毛刺感。

    小川没有转身。他的声音从前方的阴影里飘过来,依旧是那种平直的、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但底下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像是老旧的录音机,磁带在某处卡住了,又勉强被扯过去:

    “这是档案记录的版本。是秦守正设计图纸上的终局。是‘新火计划’预设好的、唯一的出口。”

    他顿了顿。机械臂的液压装置发出一串更密集的嘶鸣,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然后他转过身。

    白光哗地一声,毫无保留地浇在他脸上。

    陆见野的呼吸停住了。

    他看见了一张脸。但不是一张完整的脸。

    一道清晰得近乎残酷的分界线,从左额角的发际线开始,斜着向下,像一把看不见的刀,精准地劈开了这张脸。它划过眉心——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凹陷的痕迹,像是刀尖在这里停留过;划过鼻梁——鼻骨在分界线处有明显的错位,人类的软骨和金属的支架以一种怪诞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划过嘴唇——上唇的左侧是金属的,固定成一个微微向下撇的、近乎悲伤的弧度,右侧是苍白的人类皮肤,嘴角正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划过下巴,消失在脖颈的阴影里。

    分界线的右侧,是人类的皮肤。苍白,瘦削,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网络,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细小河流。皮肤表面有一些熟悉的痕迹——右眼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痣,鼻翼两侧有几粒青春期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痘坑。右侧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尽管瞳孔扩散得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但那是生物的眼睛——有湿润的角膜,会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有微微颤动的虹膜,虽然那颤动极其微弱,像是即将停止的钟摆。

    而左侧……

    是机械。

    额头是一片光滑的银色合金板,板面有极其细密的蜂窝状散热孔,孔洞排列成某种复杂的、类似雪花的分形图案。眼眶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金属结构,边缘有一圈极细的、暗红色的光带,像某种警示灯。眼眶内部没有眼球,只有一块深红色的、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显示屏。显示屏正在刷新数据,绿色的数字和符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滚动、消失、再出现。那些数据的微光透过一层类似玻璃的材质透出来,形成一种非人的、冷漠的视觉器官。

    鼻子左侧是金属骨架,覆盖着一层仿生皮肤材料。但那材料太完美了,完美得虚假——没有毛孔,没有纹理,在冷光下泛着一层塑料制品特有的、油腻的光泽。最诡异的是鼻孔的位置,那里不是两个孔洞,而是两个细密的、蜂窝状的进气格栅,随着某种内置泵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开合。

    嘴唇的左侧也是金属。嘴角被永久固定在那个向下的弧度,像一张凝固的、悲伤的面具。

    但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分界线本身。

    那不是简单的拼接缝。沿着那道分割线,从发际线到下巴,在皮肤与金属的交界处,有东西在生长。

    是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金色纹路。

    那些纹路不是画上去的,也不是刻上去的。它们像是从皮肤深处长出来的,又像是从金属接缝里渗出来的。微微凸起于表面,像某种寄生的藤蔓,又像试图愈合伤口的、发光的瘢痕组织。纹路内部有光在流淌——不是稳定的光,是脉动的,像心跳一样有节奏地明灭。光的颜色大部分时间是淡金色,但偶尔会突然闪过一星病态的靛蓝,或是暗红,或是墨绿,转瞬即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挣扎,想要破土而出。

    此刻,那些金色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分界线向右侧的人类皮肤区域蔓延。像细小的、发光的根须,在贪婪地侵占领土。每蔓延一毫米,小川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就会剧烈收缩一下,眼白部分爆出更多的血丝。他的右侧嘴角也会不受控制地抽搐,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电击般的痛苦。

    “你的脸……”陆见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气音。

    “净化局第七实验室。标准处理流程。”小川抬起机械左手,探针的尖端轻轻触碰自己左侧的金属脸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像是用指甲敲击玻璃,“对高污染、高价值收容体,实施‘部分机械化改造’。目的有三。”

    他的声音开始变化。

    不再是那种完全平直、均匀的电子合成音。在说到某些词时,音调会突然拔高,或是颤抖,像是真实人声试图冲破某种束缚,但转瞬即逝,又被强行拉回冰冷的平直。

    “第一:植入监控与定位模块。确保收容体永远在控制范围内。”

    “第二:植入行为控制与忠诚协议。确保指令的绝对服从。”

    “第三:为后续可能的‘完全转化’,预留物理接口和神经接驳点。”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在剧烈颤动,像是风中的烛火。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上,数据刷新的速度突然加快,红色的警告符号闪烁了几次,像是系统在报警。

    “琉璃塔的混乱……我被夜鸦带走……但运输途中……遇袭了……我逃了……但没有完全……逃掉……”

    他的机械左手突然痉挛般握紧,五根探针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像是用刀叉刮盘子。右侧人类手臂也同时抬起,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指甲陷进布料,指节发白到近乎透明。

    “他……他们……把我……按在手术台上……”

    小川的声音彻底撕裂了。

    不再是平直的电子音,也不再是断续的人声。而是两种声音同时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一个是他原本清亮的、年轻人的嗓音,充满了黏稠的恐惧和剧痛;另一个是冰冷的、毫无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像在朗读一份客观的手术记录。两个声音重叠、交织、互相撕咬,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和声:

    (人声,带着哭腔和颤音)“不……不要……放开我……求你们……”

    (电子音,平稳刻板)“收容体T-07。镇静剂注射。剂量:标准值三倍。注射位置:颈静脉。”

    (人声,像是从水里发出的咕噜声)“我看得见……天花板……无影灯……好亮……亮得眼睛疼……”

    (电子音)“颅骨钻孔。坐标:左前额叶上缘,距中线2.5厘米。植入‘忠诚模组-第三型’。开始神经接驳。”

    (人声,突然拔高,变成尖叫)“疼……好疼……像是……有烧红的铁丝……插进脑子里……在搅……在烧……”

    (电子音)“检测到剧烈神经反应。追加局部麻醉剂。浓度提升百分之五十。继续植入程序。”

    (人声,断断续续,像是喘不过气)“他们在说话……我听见了……说‘这个样本……情绪感知敏度异常……保留右半脑情感中枢……作为长期观察窗口’……”

    (电子音)“左半脑逻辑区、记忆存储区、运动控制区,进行机械化单元替代。保留基础生理功能,剥离所有情感关联神经回路。”

    (人声,越来越弱,像是要消失了)“不……不要拿走……我的记忆……妈妈……她做的红烧肉的味道……琉璃塔后院……那棵樱花树……春天开花的时候……花瓣落在肩膀上……陆老师你……第一次教我调颜料……调晚霞的颜色……你说……要加一点点的……普鲁士蓝……”

    (电子音)“记忆数据化完成。分区加密存储。情感标记剥离程序结束。开始缝合。”

    (人声,最后一声,像是濒死动物的呜咽)“啊啊啊啊啊——!!!”

    最后的尖叫,是人声与电子音融合成的、扭曲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更像是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被硬扯出来时发出的断裂声。

    小川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机械左臂疯狂地敲击着金属桌面,砰!砰!砰!每一下都砸出凹陷,金属变形的呻吟声刺耳欲聋。右侧人类手臂则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插进头发,用力到指关节发出咯吱的轻响,像是下一秒就会折断。脸上的金色纹路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那些光芒沿着纹路疯狂窜动,像高压电在绝缘体表面爬行的电弧,噼啪作响,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类似臭氧的焦糊味。

    “小川!”陆见野冲上去,想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但手指在触碰到小川身体的瞬间——

    一股强大的、尖锐的电流从那些金色纹路中迸发出来。

    滋啦——!

    陆见野被狠狠弹开,整个人向后飞起,重重摔在墙壁上,又滑落在地。后背撞上金属墙壁的闷响和电流穿透身体的麻痹感同时袭来,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手臂接触的地方,皮肤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抬起手看,指尖已经焦黑了一小块。

    颤抖持续了大约十秒。

    然后,突然停止。

    像按下暂停键。

    小川的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机械左臂垂落,右侧人类手臂也缓缓松开。他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但只有右侧人类胸膛在起伏,左侧机械胸腔的部分,只有散热口排出气流的微弱嘶嘶声,节奏平稳得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

    几秒钟后,他抬起头。

    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已经恢复正常,稳定地刷新着数据流。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依旧扩散,但那种剧烈的颤动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空洞的平静。像是风暴过后,海面恢复死寂,只剩下漂浮的残骸。脸上的金色纹路光芒黯淡下去,恢复成缓慢的、有节奏的脉动,像一颗衰弱的心脏。

    “记忆回溯触发。已压制。”小川的声音恢复了完全的电子平直,但比之前更加……虚弱。像电量即将耗尽的设备,发出的最后提示音,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砂砾摩擦的质感,“抱歉。‘忠诚模组’与残留人格碎片之间的冲突……间歇性发作。统计频率:平均每小时一点七次。”

    陆见野从地上撑起身,后背和手臂的疼痛让他咬紧了牙。他看着小川,看着那张被一分为二的脸,看着那道发光的、如同活物的金色分界线,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地收紧。

    “他们……把你做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在喉咙深处翻涌。

    “这是‘部分机械化改造’的标准术后状态。”小川走到工作台前,机械左手在键盘上敲击,动作依旧精准,但比之前慢了一些。屏幕切换,调出了一份新的文件——是他的改造手术记录,附带详细的解剖示意图,“左侧大脑半球:逻辑推理区、记忆存储区、运动控制区,已被精密机械单元完全替代。植入‘忠诚模组’核心处理器,确保对净化局所有指令的绝对、无条件服从。右侧大脑半球:情感感知区、直觉判断区、艺术与创造力相关区域,予以保留,但处于‘持续观察与实验性刺激’状态。面部及左侧躯干的机械化,既是功能需要,也是……视觉警示。提醒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什么是服从的奖赏,什么是反抗的代价。”

    示意图上,小川的大脑被用两种颜色清晰地标注——左侧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机械蓝,右侧是脆弱的、血管密布的人体粉红。中间的分隔区域,标注着“冲突缓冲区”和“模组抑制协议”,还有一串串复杂的算法公式。

    “所以你现在……”陆见野艰难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到底是谁?是那个会画画的实习生小川,还是净化局的……机器?”

    小川沉默了几秒。

    左侧电子眼的数据流突然紊乱了一瞬,闪过几个乱码符号——#ERR#、#OVF#、#NULL#——像是系统内部发生了短暂的崩溃。随即恢复正常。

    “我是……”他的声音再次出现那种诡异的双重叠加,但这次很轻微,像是两个声音在争夺同一个发声通道:

    (电子音,稳定但空洞)“收容体T-07。净化局第七实验室财产。执行单位编号:清道夫附属观察员。”

    (人声,极轻,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的耳语)“我是……小川。琉璃塔的……实习生。喜欢……晚霞的颜色……和樱花落下的……声音。”

    (电子音)“两个身份。共享同一具身体。共享同一套感官输入和记忆数据库。但‘忠诚模组’的核心协议确保,在绝大多数时间与情境下,T-07拥有最高控制权限。”

    (人声,更轻了,几乎要被电子音淹没)“除非……模组信号被干扰……或者……我足够……愤怒……足够悲伤……足够……想起那些……不该忘记的东西……”

    声音戛然而止。

    小川猛地摇头,动作很剧烈,像是要甩掉脑子里什么不受控制的东西。脸上的金色纹路又亮了一下,随即黯淡,像是被某种内部机制强行压制。

    “冲突。”他恢复平直电子音,但呼吸声——右侧人类肺部的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持续存在的、无法根除的系统性冲突。这就是我的现状。也是为什么……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进行这段对话的原因。”

    陆见野向前走了一步,靴底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什么意思?”

    “净化局对我下达的当前最高优先级指令是:追踪、定位、收容、回收所有与‘骨骼画廊’、《悲鸣》残骸、零号试验体相关的目标与物品。”小川的电子眼锁定陆见野,深红色的显示屏上,一个准星图案浮现,将陆见野的面部轮廓框住,“根据指令逻辑树分析,你——陆见野,零号试验体,携带《悲鸣》残骸——是我当前需要处理的首要目标。标准行动流程应该是:立即使用非致命武力制服,注射高剂量镇静剂,将你连同证物一同押送回第七实验室,移交后续处理部门。”

    “但你没有动手。”

    “因为‘忠诚模组’在进入这个区域后,接收外部指令信号的强度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小川的机械左手抬起,探针指向周围光滑的金属墙壁,“遗忘者社区的外围防御层,铺设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军用级别的全方位信号屏蔽材料。能有效阻断大部分已知的无线传输频段,包括净化局内部使用的、加密等级最高的指令信道。模组的强制执行力因此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三点四。这个衰减幅度……足以让‘小川’——那些残存的、未被完全抹除的人格碎片——获得一定的……活动空间。获得一些……选择的余地。”

    他顿了顿。

    右侧人类眼睛转向陆见野。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近乎绝望的挣扎,有被囚禁的愤怒,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属于人类的、近乎恳求的微光。

    “陆老师。”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那个年轻人的音色,虽然依旧虚弱,但真实,“我的时间……不多了。模组的离线状态是暂时的。屏蔽层不可能永远生效。净化局一定会发现信号丢失,一定会派遣清道夫战术组,或者其他更麻烦的东西,强行突破这里。在模组重新上线、T-07完全接管这具身体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一些……我在被改造期间,看到过、听到过、甚至……亲身感受过的事。”

    他转身,机械左手在终端键盘上敲击出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屏幕上的手术记录消失,切换成一幅极其复杂、层层嵌套的地下结构三维透视图。

    图像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倒置的火山口般的建筑结构。

    不,不是像。

    那就是一个火山口。一个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得诡异的、直径可能超过五十米的垂直深井。井壁的材料是某种漆黑的、吸收一切光线的物质,在示意图上呈现为纯粹的、没有任何细节的黑色。深井周围,螺旋环绕着无数粗细不一的输送管道,像巨树的根须,又像某种怪物的触手。管道的尽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进料口”。示意图是动态的,有无数细小的、发着微光的光点,从各个进料口流入,沿着管道汇向中央那个漆黑的深井,然后……消失。

    图像上方,标注着三个猩红的大字:

    “情绪熔炉”

    “忘忧墟……不只是你们看到的地表黑市。”小川的声音压低,尽管知道有信号屏蔽,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这个人类的、带着警惕的动作,“它的最深处,旧水处理厂地下五层以下……有一个‘熔炉’。那不是比喻,不是代号。是真实的、物理存在的、能够将情绪能量进行极致提纯与转化的巨型工业装置。”

    他放大图像。

    那“熔炉”的结构令人心悸。中央深井的黑色井壁在放大后,能看到极其细密的、如同细胞结构般的六边形纹路。每一个六边形都在极其缓慢地脉动,像是呼吸。而那些输送管道,在连接进料口的一端,标注着各种名称:“一级恐惧采集线”、“悲伤回收主干道”、“狂喜专输管”、“混合焦虑废料渠”……

    “这些管道,像血管一样,连接着忘忧墟地表和浅层地下所有的情绪交易节点。”小川的机械左手在空中虚划,模拟着能量流动的轨迹,“所有在黑市上被交易、被提取、被封装的情绪——无论是最浅薄的愉悦,还是最深刻的绝望——最终,都不会真正‘离开’。它们会通过这些埋设在地下的、看不见的管网系统,汇入这个‘熔炉’。这不是自然的经济循环,是设计好的、精密的回收系统。黑市本身,就是熔炉庞大的、遍布全城的采集端。”

    陆见野盯着屏幕上那个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井,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开始,沿着脊椎一路爬升,直抵后脑。“这个熔炉……是谁造的?用来做什么?”

    “建造者的信息是最高机密,我的访问权限不足以查询。”小川调出一张极其模糊、充满噪点的监控截图。截图似乎是从某个隐蔽角度偷拍的,画面昏暗,但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穿着奢华暗金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纯白色、没有任何五官的“哭泣面具”的人影,站在熔炉边缘的控制台前。人影的身形模糊,看不出男女,甚至看不出年龄。他的身后,恭敬地站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同样戴着简单黑色面具的随从,姿态僵硬得像雕塑。

    截图下方,有一行手写体的标注,字迹潦草:

    “忘忧公。熔炉之主。黑市的皇帝。”

    “忘忧公。”小川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本能的、细微的忌惮,“黑市真正的掌控者。所有非法情绪交易的源头和终点。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是人类。但所有在黑市讨生活的人都知道——你利润的百分之四十,必须以‘情绪税’的形式,通过特殊渠道上缴给他。作为交换,他提供‘保护’,维持黑市那脆弱的‘秩序’,并且……允许商户有限度地使用熔炉的‘次级加工服务’。”

    “次级加工?”陆见野皱眉。

    “熔炉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将从黑市回收来的、低纯度的、混杂的情绪废料,进行提纯、精炼,转化为高浓度的、稳定的情核晶体。这些情核,是黑市上层流通的‘硬通货’,是比情绪信用点更值钱的货币。”小川解释道,“这是大部分人知道的‘熔炉的作用’。但根据我在第七实验室……偶尔接触到的绝密档案碎片,以及……在我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意识半昏半醒时,听那些研究人员断断续续的交谈……”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只有右侧人类肺部在完成,左侧机械胸腔毫无动静,只有散热口排气的嘶嘶声节奏不变。

    “熔炉还有一个更核心、更隐秘、从未对外的功能。”

    他的声音再次出现那种双重叠加,但这次,是人声部分逐渐压过了电子音:

    (人声,开始颤抖)“他们说……熔炉在‘吃’……不只是吃情绪废料……它在吃……记忆……吃完整的、连贯的、带着强烈情感烙印的……人生片段……吃够九百九十九个……极致的、纯粹的、来自特定类型灵魂的……‘痛苦样本’……就能在炉心最深处……炼出一滴……”

    (电子音突然强硬插入,音调拔高)“警告!侦测到未经授权的深度记忆调取行为!严重触犯核心协议第七条!立即终止!启动强制记忆清洗程序!”

    (人声突然拔高,几乎是在尖叫,盖过了电子音)“九百九十九个!最苦的泪!最痛的悔!就像林夕那样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熬进画里的那种痛苦!就像——就像——”

    声音戛然而止。

    小川整个人僵住了。

    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塑。

    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疯狂闪烁,红色的警告符号和乱码交替出现,速度快到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脸上的金色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那些光芒不再只是沿着分界线蔓延,而是像蛛网般瞬间爬满了他整张脸——包括右侧的人类皮肤。在强光的照射下,能看见皮肤下那些纹路像活物般蠕动、扩张,甚至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像是电线过热时的嗡嗡声。

    他的机械左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探针的尖端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人类一侧的太阳穴。动作快、准、狠,没有任何犹豫。

    但就在同时,他的右侧人类手臂也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机械手腕。人类手臂的肌肉绷紧到极限,皮肤下的肌腱和血管根根凸起,颤抖着,与机械臂的强大力量对抗。

    两个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激烈厮杀:

    (电子音,冰冷、严厉、毫无感情)“深度违规!确认触犯协议第七条第三款!立即执行记忆清洗程序!目标区域:右侧大脑情感中枢关联记忆区!清洗强度:最大!”

    (人声,嘶哑、绝望、却带着一种拼死一搏的决绝)“不!让我说完!熔炉要九百九十九个!林夕是第一个!夜鸦在收集剩下的!他们在黑市买的那些‘临终恐惧’、‘童年创伤’、‘集体绝望’……都是原料!但他们还需要更特殊的!需要像林夕那样……自愿的、清醒的、用全部生命和灵魂去承受的‘艺术家之痛’!或者……或者像你这样的——”

    机械左手的力量明显更大,金属探针一寸寸压向人类太阳穴的皮肤。皮肤已经开始凹陷,形成了一个小坑。探针尖端的高频嗡鸣声越来越响,那是记忆清洗设备启动、能量蓄积的标志性声音。

    “小川!”陆见野再次扑上去,想拉开那只机械手。但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一股更强大的电流从那些发光的金色纹路中迸发,将他狠狠弹开,撞在工作台上,桌上的工具叮当作响。

    就在探针即将刺破皮肤的瞬间——

    小川右侧人类眼睛,突然流下了一滴泪。

    清澈的、温热的、属于人类的眼泪,从眼角渗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眼泪划过那道发光的金色分界线,划过冰冷的金属脸颊,最后,滴落在机械左手的手背上。

    滋——

    一声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在烧红铁板上的声响。

    眼泪接触金属的瞬间,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机械左手猛地一颤,动作停滞了。电子眼的显示屏上,疯狂闪烁的警告符号突然全部消失,变成了一片空白。脸上的金色纹路光芒也瞬间黯淡,像是被那滴眼泪浇熄的炭火。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只有小川粗重——但只有右侧人类肺部发出的——喘息声。那喘息声很响,在寂静中回荡,像破旧的风箱。

    过了几秒,电子眼重新亮起,但数据流变得极其缓慢、紊乱,像是系统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冲击,正在艰难重启。小川缓缓放下双手,机械左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探针尖端的光芒彻底熄灭。他抬起头,看向陆见野。

    现在,他的声音几乎完全是那个年轻人的嗓音了,虽然极其虚弱,带着泪水的哽咽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陆老师……那滴泪……我攒了很久……从我……还有眼泪的时候……就攒着……藏在一个……模组检测不到的记忆角落里……想着也许有一天……能用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他踉跄了一下,身体向前倾。陆见野这次没有再被弹开,上前扶住了他。小川的身体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男性。一半是金属的、冰冷的坚硬,一半是血肉的、微弱的温暖和颤抖。

    “熔炉……”小川靠着陆见野,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力气在迅速流失,“在吃记忆……吃够九百九十九个……像林夕那样……极致的痛苦样本……就能在炉心……炼出一滴‘神之泪’……那东西……秦守正需要它……来完成那个‘聚合体’的最后一步……让它拥有……真正的、可以在现实维度稳定存在的……‘神格’……成为……名副其实的‘神’……”

    他抓住陆见野的手臂,手指冰凉,但用的是人类右手,触感是柔软的皮肤和坚硬的指骨。

    “林夕……是第一个……夜鸦在找剩下的……他在黑市疯狂采购的那些‘临终恐惧’、‘创伤记忆’、‘集体绝望’……都是原料……但他还需要更特殊的……需要像林夕那样……自愿将全部生命与痛苦注入创作的‘艺术家之痛’……或者……或者像你这样的……”

    小川的目光落在陆见野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悲哀。

    “零号试验体……在人格解离临界点时……那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那是……最顶级的原料之一……纯度可能……比林夕的还要高……所以夜鸦才会不惜代价购买‘人格解离残留物’……所以秦守正才会说你是‘火种’……因为你的痛苦……能烧出……最纯的‘泪’……”

    陆见野感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然后又被某种更冰冷的东西取代。所有的碎片——画廊的巨脸、林夕的牺牲、夜鸦的交易、秦守正的计划——终于拼合起来,形成一幅完整而恐怖的图景:一个以情绪为食的怪物正在诞生;为了让它真正降临,需要“神之泪”作为锚点;炼制神之泪需要九百九十九个极致的痛苦灵魂;林夕是第一个祭品;夜鸦是收集者;而他陆见野,不仅是预设好的容器,还是……一份活着的、顶级的原料。

    “忘忧公……”陆见野嘶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小川的呼吸急促起来,电子眼的数据流又开始不稳定,出现细微的抖动。

    “他……可能是秦守正的合作者……提供场地和技术……也可能是……另一个……想要得到‘神之泪’的……势力……我不知道……但我见过他一次……在被押送去第七实验室的路上……车队短暂停留……补充能源……我透过装甲车的观察缝……看到他了……”

    他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灵魂飘回了那个绝望的时刻。

    “他站在一座高台上……下面……跪满了黑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好像没戴面具……不……他戴了……但那面具……在哭……纯白色的面具……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两道……金色的泪痕……从眼睛的位置……一直流到下巴……那泪痕……是真的在流……金色的、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高台的地面上……滴到的地方……长出透明的、像水晶一样的小花……然后……迅速地……枯萎……变成灰……”

    小川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越来越沉,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陆见野身上。

    “陆老师……我快……撑不住了……模组在重启……系统在自检……T-07……要回来了……在那之前……你必须走……离开这个哨站……去熔炉……阻止他们……或者……离熔炉……越远越好……”

    “那你呢?”陆见野抓紧他的手臂,感觉到那下面金属骨架的坚硬。

    小川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只有右侧人类嘴角能动,勉强向上弯了弯,左侧金属嘴角依旧固定在那个悲伤的弧度。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两个声音……天天在我脑子里打架……太累了……陆老师……我每天……都要看着‘自己’……用这双手……去执行那些冰冷的命令……去抓捕可能无辜的人……去销毁可能重要的证据……而我……真正的我……只能看着……像一个被困在玻璃后面的观众……什么也做不了……”

    又一滴泪,从他右侧人类眼睛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所以……帮我个忙……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林夕……或者……去到他长眠的地方……告诉他……”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陆见野必须把耳朵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告诉他……我试过了……试过保持……人性……试过抵抗那些命令……试过……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琉璃塔后院那棵樱花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你教我调出的第一抹晚霞的颜色……要加一点点的普鲁士蓝……还有……妈妈做的红烧肉的味道……哪怕记忆被加密了……我还是……偷偷藏起来了一点味道……”

    “我都试过了……”

    他的头缓缓垂下,额头靠在陆见野的肩膀上。

    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数据流重新变得稳定、快速、有序。脸上的金色纹路再次亮起,但这次光芒均匀、冰冷,不再有那种挣扎的、痛苦的脉动。

    小川(或者说,T-07)猛地抬起头。

    右侧人类眼睛里的泪水瞬间蒸干,眼神重新变得空洞、冰冷,像两口封冻的深井。电子眼锁定陆见野,冰冷的、完全平直的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模组自检完成。控制权移交确认。当前最高优先级指令更新:收容目标个体陆见野。”

    他的机械左手突然发力,挣脱了陆见野的搀扶,五根探针张开,尖端重新亮起危险的红光,对准陆见野的胸口和脖颈要害。

    “放弃无谓抵抗。否则将升级武力等级,使用非致命瘫痪性攻击。”

    陆见野后退一步,心如刀绞。眼前这个冰冷的、精确的机械造物,几秒钟前还是那个会流泪、会回忆樱花和红烧肉味道的小川。

    “小川……”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T-07的动作微微一顿。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挣扎了一瞬。但只是一瞬。

    “警告无效。执行收容程序。”

    机械左手疾探而出,探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陆见野的脖颈动脉。

    就在针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爆炸,撼动了整个地下空间。

    不是从外面,像是从脚下传来的。金属房间剧烈颤抖,地板像波浪一样起伏,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天花板上一半的LED灯管爆裂,碎片如冰雹般砸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一片细碎的、闪烁的玻璃雨。剩下的灯管疯狂闪烁,明暗交替,将房间照得如同癫痫发作的迪斯科舞厅。

    紧接着,是刺耳的、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从房间外部的走廊深处传来。不是单一的警报,是多重警报叠加——入侵警报、结构损伤警报、能量泄漏警报——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智混乱的噪音狂潮。伴随着警报的,是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金属靴底敲击地面的咔哒声,能量武器充能的低频嗡鸣,还有某种重型设备履带碾过地面的碾压声。

    “警告:外部主防御层被高能武器击穿。检测到多单位热信号靠近。攻击方标识:净化局清道夫特殊战术组(重型装备配置)。”

    T-07的电子眼数据流疯狂刷新。他猛地转身,面向房间那扇厚重的、此刻正在微微变形的合金门。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感觉到门板传来的、细微的升温。

    “检测到外部威胁优先级高于收容任务。指令逻辑树更新:优先抵御外部入侵。保护哨站核心设备与数据。”

    他快速冲到工作台前,机械左手在键盘上敲出一串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房间一侧看似完整的墙壁滑开,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露出一个隐藏的武器储备舱。舱内陈列着几件造型奇特、看起来就非同寻常的武器——一把枪管透明、内部有暗红色粘稠液体缓缓流动的长管武器;一把像是旧时代转轮机枪、但弹巢里镶嵌着六颗不同颜色情核的古怪枪械;还有几根顶端镶嵌着更大号情核碎片、散发着危险波动的金属长棍。

    T-07毫不犹豫地取下了那根镶嵌着最大颗、光芒最刺眼的暗金色情核的长棍。他转身,电子眼扫过陆见野,冰冷的声音在警报的间歇中响起:

    “目标个体陆见野: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协助本机进行防御作战。基于你在琉璃塔事件中表现出的情绪操控潜力及对《悲鸣》的亲和性,你的参战可能提升防御成功率百分之十五点三。战后,本机可向上级单位提交报告,申请对你从轻处理。第二,试图趁乱逃离。根据协议,本机将立即将你判定为‘潜在叛逃协助者’及‘战场不稳定因素’,授权使用致命武力,与外部入侵单位一同予以清除。”

    陆见野盯着他,盯着那张半人半机械、在闪烁的警报红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的脸,盯着那道金色的、此刻正稳定发光的分界线。几秒钟前,那里还流淌过温热的、人类的眼泪。

    他没有犹豫。

    转身,冲向房间另一侧——那里,靠近地板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网格盖板的通风管道检修口。盖子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这是刚才小川(那个残存的人类部分)在短暂恢复神智时,用眼神极其隐秘地示意过的地方。

    “选择确认:逃离。判定为‘潜在叛逃协助者’及‘战场高风险因素’。授权使用致命武力。”

    T-07举起手中的长棍,顶端那颗暗金色的情核碎片骤然爆亮,内部的光芒剧烈旋转、压缩,散发出令人皮肤刺痛的辐射热和一种沉重如实质的精神威压。能量即将释放——

    轰!!!!!!!!!

    又是一次更剧烈、更近的爆炸。

    这次,爆炸点就在门外。

    厚重的合金门板中央,猛地凸起一个巨大的、边缘赤红发亮的鼓包。下一秒,鼓包炸开,金属像融化的黄油般向内飞溅,赤红的熔融金属滴落在地板上,烧灼出一个个冒烟的小坑。灼热的气浪、浓密的黑烟、刺鼻的化学燃烧味道,如同海啸般涌了进来。

    “外部防御层彻底失效。入侵者已突破至走廊尽头。接触战无法避免。”

    T-07立刻调转方向,将长棍对准了被炸开的、浓烟滚滚的门洞。暗金色的能量在棍顶压缩到极致,发出太阳般刺眼的光芒。

    烟尘中,几个异常高大的身影,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逼近。

    是清道夫。但不是普通的那种。

    这些清道夫穿着深灰色的、厚重如坦克装甲般的重型外骨骼,关节处有粗大的液压杆,行动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他们手持的武器不再是轻便的记忆鞭挞者,而是口径惊人、枪管粗短、散发着暗红色不祥光芒的能量霰弹枪。他们的头盔也更加狰狞,面部的观察窗是狭长的、猩红色的缝隙,像野兽的眼睛。每一步踏下,金属地板都发出呻吟。

    陆见野趁机猛地掀开通风管道的网格盖板。盖板很重,边缘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掌,温热的血涌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T-07独自站在浓烟、闪烁的警报红光、以及从破门处涌入的、带着硝烟味的昏黄光线中。他的背影在弥漫的烟尘里有些模糊,但挺得笔直。机械左手紧握着那根发光的长棍,暗金色的光芒映亮了他左侧冰冷的金属身躯,也映亮了他右侧苍白的人类脸颊。他像一尊孤独的、守护着什么的金属雕像,面对着数倍于己、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巨兽。

    然后,陆见野看见——

    T-07的右侧人类手臂,在浓烟和闪烁光线的掩护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从自己胸前一个极其隐蔽的、像是装饰扣的插槽里,拔出了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大约指甲盖大小的数据芯片。

    他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侧脸。

    只是那只人类手臂,极其迅速、又极其精准地,向后一扬——

    那枚芯片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弧线,穿过弥漫的、带着焦糊味的烟尘,叮当一声轻响,掉落在通风管道口的边缘,然后滚了进去,正好停在陆见野的手边。

    芯片还带着一丝体温——人类一侧胸膛的、微弱的体温。

    同时,T-07的电子音,用最大音量响起,盖过了爆炸的余音、逼近的脚步声、能量武器的充能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进陆见野的耳中:

    “警告:检测到本机体内能源核心出现不可逆过载现象及不稳定波动。为杜绝哨站核心数据及技术细节落入敌方手中,根据净化局第七实验室战时协议第九条,本机即将启动最终自毁程序。”

    “倒计时开始:”

    “十。”

    陆见野瞳孔骤缩。

    “九。”

    逼近的重型清道夫们似乎也听到了这冰冷的倒计时,前进的脚步一滞,猩红的观察窗齐刷刷地聚焦在T-07身上。

    “八。”

    T-07将手中的长棍能量输出瞬间调到理论最大值。顶端那颗暗金色情核的光芒暴涨,从刺眼变成欲盲,整个房间都被染上了一层燃烧般的金色。恐怖的能量波动让空气都开始扭曲,发出嗡嗡的共鸣。

    “七。”

    他向前迈出一步,独自挡在炸开的门洞前,面对着那些钢铁巨兽。他的背影在狂暴的能量光芒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决绝。

    “六。”

    陆见野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余温的数据芯片,紧紧攥在手心。芯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血渗出来,和之前的伤口混在一起。

    “五。”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金光与硝烟中的背影。

    “四。”

    然后,头也不回地,弯腰钻进了通风管道深处的黑暗。

    “三。”

    身后,传来能量武器激烈对轰的爆鸣,金属与金属猛烈撞击的巨响,外骨骼装甲破碎的嘎吱声,还有机械骨骼在巨大力量下折断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二。”

    陆见野在狭窄、黑暗、充满铁锈和灰尘味道的管道中,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拼命爬行。肩膀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湿了后背,但他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离开。

    “一。”

    管道外,那暗金色的、太阳般的光芒,似乎达到了某个顶点。

    “零。”

    轰————————————————————————————!!!

    不是爆炸。

    是湮灭。是归零。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狂暴到极致的能量脉冲,从房间中心,从T-07站立的位置,爆发了。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大到超过了听觉的阈值,变成了一片绝对的静默。

    没有火光。

    只有一片纯粹的白。白到极致,白到吞噬一切色彩、一切形状、一切物质。

    陆见野即使已经爬出二十几米,拐过了一个弯道,仍感觉背后传来无法抵御的、实质般的冲击波。那不是气浪,更像是一堵无形的、沉重的墙壁,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

    噗——

    他喷出一口血,鲜血在黑暗中溅在管道内壁上,温热粘稠。身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前推挤,狠狠撞在管道前方的拐角,肋骨发出咔嚓的轻响,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没有热浪。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白,从管道口的方向涌入,将管道前半段照得如同正午雪地,刺眼得让人流泪。

    以及,在那片白的中心,在一切都被摧毁、被蒸发、被抹除的最后的瞬间——

    陆见野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电子音。

    是那个清亮的、年轻人的、带着一点点腼腆和尚未被世界磨平的期待的声音,轻轻地、如同叹息般地说:

    “告诉林夕……”

    声音顿了顿,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哭了一下。

    “……我试过了。”

    白光吞没了一切。

    然后,寂静降临。

    彻底的、绝对的、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不存在的、死亡的寂静。

    陆见野趴在通风管道冰冷、粗糙的铁皮上,脸贴着积满灰尘和锈渣的地面。手里死死攥着那枚数据芯片。芯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的血肉,温热的血不断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闭上眼睛。

    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在肋骨断裂的剧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中,只有那个声音,还在脑海里轻轻地、一遍遍地回荡:

    我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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