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随着秋末第一场霜,悄无声息地渗进并州边塞的。
起初只是驿卒马蹄卷起的尘烟比往日更急,后来是往来商贾压低嗓音的零星碎语,最后,当洛阳方向来的流民开始三三两两出现在破败的官道旁时,那两个字终于像冰锥一样,砸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灵帝,驾崩了。**
林宸站在新加固的土垣上,远眺南方。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枯草在寒风中瑟缩。屯里的士卒还在为前几日击退鲜卑游骑的胜利兴奋,粗糙的笑骂声随风飘来。只有他知道,那场边境的小小摩擦,与即将从帝国心脏喷涌而出的黑色洪流相比,不过是历史巨轮碾过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何进召董卓入京……”
他低声重复着刚刚从一名落魄文吏口中套出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熟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重量。这是《后汉书》里染血的篇章,是三国乱世真正拉开的序幕。宦官、外戚、边将……所有潜藏的脓疮都将在此刻破开,而西凉的铁骑,正贪婪地嗅着洛阳方向飘来的血腥味。
他必须动了。
* * *
接下来的日子,林宸像一滴水,悄然汇入了并州日益浑浊的底层河流。他褪去了协助屯长时那点不经意露出的锋芒,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略显清瘦的寒门子弟。他不再去军营,而是背着个粗布包袱,走向城墙根下、荒祠破庙里那些蜷缩的流民。
包袱里没有金银,只有些木炭条、粗糙的麻纸,以及几件他凭记忆画出的图样。
“老丈,看您这耒耜,入土费力,易折。”他蹲在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农面前,拿过对方破损的农具,用炭条在纸上勾勒。“这里,加个曲柄,省力。这头,包层废铁,耐磨。”他的解释简单直接,避开所有玄奥的术语,只关乎最实际的省一口力气,多活一株苗。
起初是怀疑的目光。流民像受惊的兽,紧紧捂着所剩无几的东西。但林宸不索要任何回报。他帮一个发烧的孩子用温水擦拭,说了些“通风”“洁净”的简单道理;替一个扭伤脚的妇人正了正骨,用树枝固定。他的手法生疏,却有种奇异的镇定。知识,哪怕是跨越千年的、最基础的知识碎片,在这绝望的土壤里,也慢慢发出了芽。
人开始聚集。从一两个,到七八个,再到一小群。他们叫他“林生”,语气里有了温度。林宸听着他们用各种口音诉说沿途见闻:洛阳的恐慌,各州郡的暧昧观望,还有……并州本地军马的频繁调动。
“往南边去的兵车多了,”一个曾在驿栈帮工的老汉啜着林宸分给他的热水,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旗号杂,有的看着凶,不像是去洛阳保驾,倒像是……抢食的野狗闻着肉味了。”
林宸默默记下。并州军阀,丁原?吕布?他们的动向,将直接决定这片土地是很快沦为修罗场,还是能有一丝短暂的喘息。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些被历史巨轮轻易碾碎的“尘埃”中,找到某种支点。
* * *
夜凉如水。林宸栖身的破旧土屋里,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窗外,并州的风格外凛冽,卷着沙砾,扑打着窗纸,仿佛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呜咽。他面前摊开着更多草纸,上面是歪斜的线条:简易的滤水装置、防治冻疮的草药辨识图、甚至还有根据记忆画的,并州及司隶地区的大致山川形势。
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前,可能幼稚得可笑。董卓的暴政,诸侯的混战,那是一个将人命彻底化为数字的时代。几件改良农具,几句卫生常识,能改变什么?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尽管生存已是迫在眉睫的难题。更深处,是一种更尖锐的痛楚。他知晓这一切,却曾只能作为看客,在纸页间目睹万千生灵涂炭。如今他身在其中,每一口寒冷的空气,每一张绝望的面孔,都在拷问着他:你来了,然后呢?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墙上他的影子随之剧烈晃动,巨大而扭曲。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急促而杂乱,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方向。那是信使?还是某股迫不及待提前动身的兵马?
洛阳的惊变,已化作席卷天下的冲击波。这并州的寒夜,再也无法平静了。
林宸吹熄了灯,让自己彻底浸入黑暗。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清晰。流民聚居处压抑的咳嗽,风中越来越频繁的马蹄与金属摩擦声,还有他自己胸膛里,那颗因为知晓未来而沉重、却又因为开始行动而加速跳动的心。
种子已经撒下,无论土壤多么贫瘠,时代多么严酷。他必须赶在严冬——那个比自然冬季更残酷的人间寒冬——彻底降临之前,让它们尽可能多地扎根。
哪怕,只能遮住一小片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