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沧桑文学 > 汉鼎重铸:逆命三国 > 12 名士来访

12 名士来访

    残冬的日头斜斜挂在西边山脊上,将林宸据点的夯土墙染成一种疲惫的赭红色。墙根下,新翻的泥土还带着湿气,那是前几日黑山贼袭扰后修补的痕迹。空气里有股铁锈与焦木混合的味道,尚未散尽。

    一个青衫文士,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驴,正立在土坡上,望着坡下那片忙碌的营地。

    他叫徐元直,自颍川北上避乱,本欲投奔并州某位世交,却因道路阻断,误打误撞走到这太行余脉的荒僻山谷。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恍惚。营寨依山而建,格局方正,道路虽为土路,却压得平整,两侧甚至挖了浅浅的排水沟。时近黄昏,炊烟从几处固定的石砌烟囱升起,笔直而稀薄,并非寻常村落那种杂乱呛人的浓烟。更奇的是人影——扛着木料、推着独轮车、修补墙垣的男男女女,行动间有种奇特的节奏,不快,却稳当,彼此交错时极少言语,只靠手势与眼神,便各自错开。

    没有常见的懒散与喧哗,也没有兵痞或豪强部曲那种跋扈之气。一种紧绷的、有效率的沉默笼罩着这片土地。

    徐元直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那里缝着几枚五铢钱,是他仅剩的盘缠。驴子打了个响鼻,他回过神来,牵着驴缓缓下坡。

    寨门处有岗哨,是两个持竹枪的年轻人,衣衫打着补丁,眼神却清亮。他们拦下徐元直,问明来意,态度不算热情,也无刁难。一人进去通报,另一人则指了指旁边一个草棚,示意他可暂歇,还给他的驴喂了把干草。整个过程简单直接,没有索贿,没有盘查祖宗三代,这让见惯了乱世关卡百般刁难的徐元直,感到一丝意外的不适——仿佛某种他熟知的、浑浊的秩序,在这里被滤清了。

    不多时,通报的人引他进去。

    林宸在一间宽敞的土屋见他,屋里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两个木墩,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附近山川地形图,墨迹尚新。林宸本人比徐元直想象中年轻,眉眼间有风霜痕迹,却无戾气,穿着与外面劳作者类似的粗布衣,只是浆洗得干净。他正在看几片木牍,见徐元直进来,起身拱手,动作干脆。

    “颍川徐庶,字元直,避乱途经宝地,冒昧叨扰。”徐元直还礼,自报家门时,略去了因侠杀人、改名换姓的旧事,只提了故乡。寒门士子,在这等年纪漂泊至此,多少都有些不愿言说的过往。

    “林宸。山野之人,暂借此地方存身。”林宸的回答更简短,目光平静地扫过徐元直洗得发白的青衫和鞋底的泥泞,“徐先生远来辛苦。若不嫌弃,可用些热汤饭,歇息一宿。”

    言语平常,却让徐元直心头微动。不是施舍的语气,也非客套,更像是一种……对等交换?他提供了“路过”这个信息,对方便提供基础的庇护。很直接。

    饭食是在旁边一间更大的屋子用的,类似共用的膳堂。粟米饭,一碗加了干菜和少许盐粒的汤,还有一小块腌萝卜。与徐元直一路所见饥馑相比,已算难得。用饭的人不少,默默排队领取,找到位置坐下便吃,无人争抢,也无人高声谈笑。徐元直注意到,有人吃完后,自觉将木碗送到门口大桶中浸泡,动作熟练。

    秩序。无处不在的秩序。不是靠鞭子与呵斥维持的,更像是一种……习惯?或者说,共识?

    饭后,林宸邀徐元直回土屋,煮了一壶粗茶。茶汤浑浊,味道苦涩,但足够温热。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微微晃动。

    “白日所见,寨中井然,异于常处。”徐元直捧着温热的陶碗,终于开口试探,“林君治民,似有法度?”

    林宸吹了吹茶沫,没有立刻回答。屋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似是巡夜队伍交接。这些细节,徐元直都听在耳中。

    “谈不上法度。”林宸放下碗,声音平稳,“只是想着,人聚在一起,要活下去,活得好点,总得有个章法。这章法,得让大多数人觉得公道,肯认,才行得通。”

    “公道?”徐元直咀嚼这个词,“如何算得公道?均贫富?等贵贱?”他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诘问,乃至淡淡的嘲弄。黄巾事起,口号犹在耳畔,结果如何?

    林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油灯昏黄的光,看到他心底那点读书人的傲气与幻灭。“均与等,说说容易。”他缓缓道,“地里产多少粮,工匠出多少器,清清楚楚。按出力多少、技艺高低、承担风险大小来分,记明白,分清楚。出力多的多得,偷懒的少得,犯了规矩的罚。老人孩子干不动重活的,寨子从公中留一份基本的,饿不死。这叫公道么?我不知道。但在这里,目前,大家认这个。”

    徐元直怔住。没有引经据典,没有空泛的道德言辞,甚至没有提及任何圣贤之言。只有最实际的产出、分配、记录、惩罚、保障。粗糙,却有一种刀劈斧凿般的实在感。这与他所学的那套“仁政”、“教化”、“礼治”迥然不同,更像工匠在琢磨一件器物的用法与损耗。

    “这……与商鞅之术何异?”他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太过尖锐。

    林宸却似乎不以为意,甚至轻轻摇了摇头。“商君之法,强国弱民,驱民于耕战,一切为了集权争霸。我这里,”他指了指脚下,“只想让跟着我的人,在这乱世里,有个能安稳种地、做工、生儿育女的地方。不强求他们去为什么霸业送死。”

    “但前几日黑山贼来,林君不仅守住了,还收编了部分俘虏。”徐元直目光锐利起来,他一路并非全然不知外界消息,“若无争雄之心,扩充武力为何?若无威慑之力,这‘安稳’二字,怕也只是镜花水月。”他想起进寨前看到的修补痕迹,那不仅仅是防御,更是一种扩张后的巩固。

    土屋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油灯芯偶尔噼啪轻响。林宸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几面上划过。他在权衡。

    “徐先生说得对。”林宸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窗外渐沉的夜色,“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但这力量,从哪儿来?靠抢掠?靠奴役?或许能一时得势,终难长久。我的想法是,力量得从这‘秩序’里自己长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词句:“让种田的,相信多收的粮食大部分能归自己,肯下力气钻研农具、肥田;让工匠,相信自己做出的好器具能换来更多报酬、尊重,肯去琢磨改进;让打仗的,明白为何而战,知道身后家园值得守护,且战功赏罚分明……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力量,才是自己的,才扎得下根。而不是靠劫掠来,一阵风似的,又散掉。”

    徐元直听得入神,心中波澜起伏。这已不仅仅是“术”的层面,隐隐触及了“道”的边沿。一种极其务实、甚至有些冷酷的“道”。它不依赖君主的仁德,不空谈道德的感召,而是直指人心最实际的利害,试图构建一种基于共同利益与清晰规则的协作。这想法太大胆,也太……危险。它动摇的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千年铁律。

    “林君所言,似是将治下之民,视为……合作的个体?而非子民、部曲?”徐元直问得艰难,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合作……”林宸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算是吧。至少,在这里,我给他们一个相对公道的合作条件。他们付出劳力、技艺、勇气,我,或者说‘我们’这个集体,提供安全、秩序、分配的公道,还有……一点希望。就这么简单,也这么难。”

    简单在于道理直白,难在于这世道,处处是破坏规则、掠夺他人以自肥的捷径,坚守这种“合作”与“公道”,如同逆水行舟。

    “就不怕理念外泄,引来猜忌乃至剿杀?”徐元直的声音压得更低。这等离经叛道之思,若被外界豪强、诸侯得知,必视之为异端邪说,比黄巾余孽更甚。

    林宸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疲惫,也有些许坚毅。“所以,徐先生此刻在此饮茶,而非被缚于阶下。”他直言不讳,“我看先生是真正见过乱世、有所思之人,非腐儒,也非奸佞。说这些,一是闷得久了,二是……”他直视徐元直,“觉得或许先生能懂一二。若不能,明日清晨,先生可自便离去,盘缠干粮,我会让人备一份。只望先生看在同是乱世飘零人的份上,此处所见所闻,勿轻易与人言。”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极大的坦诚与风险。徐元直心中震动。他一路行来,见过沽名钓誉的豪强,见过空谈误国的名士,见过苟且偷安的官吏,也见过赤地千里的惨状。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地方,和如此奇特的主事者。这里有一种生机,一种粗糙却蓬勃的生机,从那些沉默劳作者的眼神里,从这简洁到近乎严苛的秩序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更重要的是,林宸的理念,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去打开他那被经学义理和乱世惨相双重锈蚀的心锁。质疑如潮水般涌来:这可行吗?能推广吗?是否太过理想?人性之私,岂是这般简单规则所能约束?但另一个声音也在低语:若不试试这样的路,这天下,难道就在豪强兼并、军阀混战、百姓易子而食的循环里一直烂下去吗?

    长久的沉默。油灯的光芒似乎缩得更小,黑暗在墙角积聚。

    终于,徐元直深吸一口气,将碗中已凉的残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直冲喉底,却让他精神一振。

    “林君,”他放下陶碗,发出轻微磕碰声,“庶,愿暂留些时日,多看,多听。”他用了自己的本名,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不知寨中,可缺一个抄写文书、记账目,或……教孩童认几个字的闲人?”

    林宸看着他,没有立刻露出喜色,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识字明理,是根基。徐先生肯屈就,求之不得。住处我会安排。只是此地清苦,规矩也严,先生需有准备。”

    “乱世之人,何惧清苦。”徐元直望向窗外,夜色已浓,但寨中几处关键位置,气死风灯的光芒稳定地亮着,勾勒出岗哨挺拔的身影。“至于规矩……庶,正想看看,这‘公道’二字,究竟能写出怎样的篇章。”

    梆子声又响了一次,悠长而清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仿佛在丈量着这漫长而未知的夜。新的观察,开始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