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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陈平也盯着这事?

    李衍送走张苍,回到案前,心思已不在竹简之上。

    一场祭天典礼,牵动了多少人的心思?

    刘邦的昭告天下、吕后的巩固权威、太子的形象展示、乃至张苍、陈平这些老臣对政局平衡的考虑……而他李衍,这个具体操办者,如同走在布满无形丝线的殿堂,每一步都需权衡。

    几日后,陈平果然派了一位精干的属吏前来太常寺,名为“咨询祭典用度预算”,实则在交谈中,不断将话题引向典礼的流程安排、特别是主祭者的环节设置。

    对方问得细致而巧妙,李衍回答得也谨慎而周全,重点突出了“仪程简化以显庄重”、“环节清晰以防错漏”的思路,并再三强调一切均“依古礼精神,合当今时宜”。

    那属吏听罢,未置可否,只是默默记下,回去复命。

    又过了两日,便有宫中传出非正式的口谕,大意是陛下体恤太子年轻,祭典事宜当以“肃穆顺利”为要,不必过于拘泥古礼细节。

    这相当于默许了李衍的简化方案。

    李衍心中稍定,知道自己的方向至少得到了部分关键人物的认可。

    他更加投入地工作,将原本计划中一些极其繁琐、需要主祭频繁跪拜、转身、吟诵长篇祷词的环节,进行了合理的合并与简化,保留核心仪式感的同时,大大降低了操作的复杂度和体力要求。

    在乐舞编排上,他削减了过于欢快或哀戚的极端曲调,突出了中正平和、庄严恢弘的基调,乐章之间过渡也更显自然。

    这些改动,他皆以“考据古礼本意”、“因时损益”为名,写入详尽的奏报之中,并附上修改前后的对比说明,逻辑清晰,引经据典,让人挑不出毛病。

    奏报通过太常卿呈上后,据说刘邦阅后,只批了两个字:“妥办。”

    祭天典礼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种神圣而紧张的气氛中。

    太乐署内,乐师舞者们日夜排练,李衍常常亲临督导,纠正一个音准,调整一个舞步的幅度。

    他对细节的苛求,甚至让一些老乐官都暗自佩服,觉得这位长安君虽出身“幸进”,但于本职,确实严谨。

    这一日排练间隙,李衍正在偏厅休息,抿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他微微蹙眉,示意身旁侍立的旧部去看看。

    片刻后,随从带回两个人。

    一个是太乐署的老乐师,姓钟,掌管钟磬,技艺精湛,但脾气有些古板。

    另一个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乐工,眉眼聪慧,带着些许书卷气,李衍记得他叫“律”,是几年前从蜀地选送来的乐工之一,据说通晓音律,还略识文字。

    “怎么回事?”李衍放下茶杯,语气平和。

    老钟师抢先道:“启禀长安君,这竖子好生无礼!老朽按谱调试黄钟大吕,他却在旁聒噪,说什么‘三分损益之法’推算此管长尚有微瑕,若按他算的尺寸稍作调整,音色会更纯正!祭天大典在即,乐章舞谱皆已钦定,岂容他一个低级乐工妄加改动?此乃藐视礼法!”

    那名叫“律”的年轻乐工虽面色涨红,但眼神倔强,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颤抖:“长安君明鉴!小人绝非藐视礼法!只是……只是小人祖上也曾为乐官,传下些许算律之法,小人日夜琢磨,发现署中所用律尺标准,传承已久,或有微小积累误差。祭天乃通神之大典,音律贵在精准和谐,若因器物之微瑕而损天地之和,岂非因小失大?小人只是提议稍作校验调整,并非更改乐章啊!”

    李衍心中一动。

    “三分损益法”是古代确定音律的基本数学方法,这年轻人居然能注意到标准律尺可能存在的累积误差,并提出校验,可见其不仅精通乐理,于数算一道也有相当造诣。

    这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劝学所”播下的种子,那些教授基础数算和格物原理的尝试。

    “你所言祖传算律之法,可有依据?又如何校验这‘微瑕’?”李衍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律”见长安君没有立刻斥责,精神一振,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卷自己手绘的帛书,上面密密麻麻画着比例图形和计算过程:“小人依据古法,反复演算,发现若以圭表测日影定‘黄钟’长度,再以‘三分损益’层层推算十二律管长,所得结果,与署中所存前朝律尺所标,在细微处确有毫厘之差。小人愿当场演算,并请以清水校验管长共鸣,只需调整极微,音高便有可感之纯正!”

    老钟师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显然不信。

    李衍却接过那帛书,仔细看了片刻。

    上面的计算虽略显稚嫩,图形也粗糙,但思路清晰,逻辑严谨,确实指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系统误差。

    这种对“标准”的质疑和基于实证的校验思路,在这个时代是相当难得的。

    他沉吟片刻,对老钟师道:“钟师,祭天大典,务求尽善尽美。音律之纯,关乎诚意。这位……律,所言虽大胆,但其心可嘉,其法亦非全然无据。”他又看向年轻乐工,“不过,祭典当前,一切以稳为重。你的校验之法,可先于非正式场合,用小样管笛试验,若有显效,记录在案,报于本君。至于现行礼器,暂不做改动,以免忙中出错。但你的这份钻研之心,值得鼓励。日后太乐署修订律尺标准,或可用你之法参详。”

    这番处理,既安抚了老乐师的颜面和维护了眼前的稳定,又肯定并保护了年轻乐工的钻研精神和可能正确的发现,还为他未来的“应用”留下了口子。

    老钟师虽仍有些不忿,但长安君发了话,也只好悻悻应下。年轻乐工“律”则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连连叩首:“多谢长安君!小人必当尽心校验,不负君上期许!”

    待二人退下,李衍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这个名叫“律”的年轻人,像是一颗已经悄然发芽的种子。

    他来自蜀地,那里曾是李衍经营过的汉中毗邻之地,或许当年汉中劝学所流风所及,或者造纸术、新农法传播过程中,也附带了一些知识的气息,浸润了这样的少年。

    这只是偶然一例,还是冰山一角?他这些年的“播种”,究竟在多少不为人知的角落,催生了这样带着新思维萌芽的年轻人?他们可能身份低微,分散各地,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祭天典礼终于到了。

    那日,长安南郊,祭坛高筑,旌旗猎猎。

    文武百官、诸侯宗室,按品秩肃立。

    刘邦御驾亲临,吕后凤辇在侧,太子刘盈身着庄重的祭服,立于主祭之位,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在简化明晰的仪程引导下,倒也算得上举止得体,未曾出错。

    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雅乐奏响,舞者们手持干戚羽旄,依礼起舞,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恢宏。李衍作为乐舞总筹,立于太常卿身后稍侧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整个流程。

    当看到太子顺利完成最后一个叩拜,起身接受群臣朝贺时,他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至少,在他负责的这一部分,没有出现纰漏。

    典礼结束后,刘邦对祭典的顺利圆满表示满意,对太常寺上下均有赏赐。

    李衍也得了几句“办事稳妥”的口头嘉奖。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然而,就在祭典结束数日后,一个细微的变化,引起了李衍的注意。那位名叫“律”的年轻乐工,被调离了太乐署,安排去了上林苑某个负责皇家园林音乐的闲散机构。调令来得突然,理由也很官方:“擅长音律,可优化苑囿雅乐”。

    李衍得知后,沉默良久。他大概能猜到是谁的手笔。祭典之上,太子表现尚可,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并非雄主。而“律”这样一个敢于质疑“标准”、并有能力提出校验方法的“不安分”的聪明人,哪怕只是最低级的乐工,在某些人眼中,或许也是不必要的“变数”。将他调离核心礼仪机构,放置于闲散之地,是一种温和的“隔离”与“淡化”。

    这是吕后的意思?还是陈平为了消除任何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不得而知。

    但这让李衍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看似稳固的新朝之下,维持“稳定”和“可控”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任何偏离既定轨道、可能带来“变化”的苗头,都会被悄无声息地修剪或移走。

    他原本因为“律”的出现而泛起的一丝涟漪,重新沉静下去,但并未消失,只是埋得更深。他暗中吩咐李昱,留意这个被调往上林苑的年轻乐工的后续情况,若有可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给予一点极其隐蔽的关照,比如确保其能接触到一些书籍,或是有机会继续他的音律演算。

    日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李衍继续他的太常博士生涯,参与修订一些礼仪典章,偶尔被咨询一些“古制”问题。

    他越来越少主动提出见解,除非被问及。他将更多精力投入了那间静室的“知识加密”工作,并开始尝试用当代语言和概念,撰写一些关于基础几何、水利原理、农事改良的“笔记”,这些笔记混杂在大量对古籍的考据注释之中,即便被人看见,也只会被认为是博学的旁征博引。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的暗流从未停息。

    异姓王们一个个被以各种方式削平,刘邦与吕后对权力的掌控愈发集中。

    但帝王的衰老与疾病的侵袭,是权力也无法阻挡的。

    刘邦亲征英布归来后,伤势加重,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的消息,虽被严密封锁,但宫墙之内,紧张的气氛日甚一日。

    这一日,张苍突然到访长安君府,这次他没有带任何算学问题或星图,神色间带着少见的凝重。

    “长安君。”屏退左右后,张苍开门见山,声音低沉:“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李衍心中一震,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张苍如此直接地说出,仍感到一股寒意。

    他知道,张苍不仅仅是来告知一个消息。

    “太医令束手无策,陛下自己也……心中有数。”

    张苍继续道,语速缓慢:“如今宫中,皇后独掌大权,太子……唉。陛下曾有意更易储君,然阻力重重,终未成行。一旦陛下山陵崩,这天下权柄,必将归于皇后与太子,而太子仁弱……”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吕后强势,太子无能,未来朝局可想而知。

    功臣集团、刘氏宗亲,与吕氏外戚的矛盾,必将随着刘邦的离去而彻底爆发。

    “张公告知衍此事……”李衍斟酌着词语。

    “老夫别无他意,只是觉得,长安君乃聪明睿智之人,当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张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未来时局,恐多波澜。君上如今身处清贵之位,远离是非,此乃福分。望君上能持守此道,无论风雨如何变幻,谨记‘明哲保身’四字。有些学问,有些人才,或需更深地埋藏,以待……真正需要它们,也能容得下它们的时日。”

    这番话,几乎是赤裸裸的提醒和劝告了。

    张苍在暗示他,刘邦死后,吕后掌权时期可能会更加严酷和混乱,他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保护那些可能被视为“异端”或“变数”的知识和人才,等待下一个可能更开明、更需要建设性力量的时代。

    李衍深深一揖:“衍,谨受教。多谢张公提点。”

    张苍点点头,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送走张苍,李衍独自站在庭院中,此时已是深秋,黄叶纷飞。

    刘邦的时代即将落幕,一个由强势女主掌控、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即将来临。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比之前更严峻的考验。

    他必须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将所有的生机与锋芒,深深地收敛起来,只保留最基本的生存本能。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暮色四合,宫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模糊而沉重。

    “埋藏……等待……”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转身走回书房。

    桌案上,还有半卷未整理完的关于古代度量衡的考证笔记。

    他提起笔,继续写下去,笔迹沉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风暴将至,而他,早已习惯了在风暴眼中,寻找那一线寂静的天空,并默默积蓄力量,等待风暴过后,大地复苏的那一刻。

    属于他的时代,或许还很遥远,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毕竟,他从另一个时空而来,最不缺乏的,就是对历史长河的宏观视角,以及......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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