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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市中心医院的长椅余温

    从古城子到市中心医院,展旭没有坐车。

    他选择了步行——这条路,九年前他走过无数次。有时是送慧慧到医院后独自离开,有时是买了夜宵回来找她,有时是等了一整夜后,在清晨的冷风中走回住处。

    今晚,他走得很慢。

    街道两旁的变化很明显:那家24小时药店还在,但招牌换了;那家卖豆浆油条的早餐摊没了,变成了一家奶茶店;医院对面的小旅馆重新装修过,外墙贴了白色瓷砖,在路灯下反着冷光。

    市中心医院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那座六层的白色建筑,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方盒子。急诊室的红色灯牌格外刺眼,“急诊”两个字亮得有些惨烈。门口的救护车停车区空着,只有几辆出租车在等活。

    展旭在医院大门外站了一会儿。

    九年前,这里是慧慧实习的地方,也是他们关系开始变化的起点。2015年春天,她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实习,分配在市中心医院的内科病房。从那以后,他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固定内容:在医院等她。

    一开始是甜蜜的。她会抽空溜出来,在楼梯间和他见面几分钟,塞给他一颗糖或一块巧克力,说“我忙完这段就出来”。他就在外面等,有时在花园的长椅上,有时在门诊大厅,有时就在这扇大门外。

    后来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从十分钟变成半小时,从半小时变成一小时,最后常常是整个夜班都见不上一面。他就在医院里找地方等——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长椅,成了他夜晚的栖身之所。

    展旭走进医院大门。

    门诊大厅很安静,只有几个值班的保安和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那种独特的、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九年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这个味道,现在一闻到,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走到大厅角落的长椅前。

    这是一排蓝色的塑料椅,和九年前一样。他记得自己曾在这张椅子上睡过觉——等得太晚,太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慧慧的护士服,她坐在旁边,眼睛里有血丝。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他说。

    “看你睡得香。”她笑,“像个小孩子。”

    “几点了?”

    “凌晨三点。我刚下班。”

    “我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我跟同事合租了房子,就在附近。”她说,“倒是你,怎么回去?”

    “走路,不远。”

    那是2015年5月的一个夜晚。那时她刚开始实习两个月,还保持着最初的热情,每天回来都会跟他说病房里的事:哪个病人好转了,哪个病人出院了,哪个家属送了锦旗。

    她会说:“展旭,我觉得当护士真好,能帮到人。”

    他说:“嗯,你穿护士服的样子特别好看。”

    她就笑,眼睛弯成月牙。

    但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她不再只是他的慧慧,她开始成为“护士慧慧”。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他、学校、麻辣烫、KTV,开始有了生老病死,有了人情冷暖,有了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

    展旭离开门诊大厅,走到住院部。

    走廊很长,灯光苍白。墙上的宣传栏换了新内容,但那种医院特有的安静——不是寂静,是一种压抑的、充满期待的、混合着仪器嘀嗒声和偶尔咳嗽声的安静——还和九年前一样。

    他记得住院部三楼的护士站旁边有一张长椅,他常在那里等她。那张椅子正对着电梯,能看见每个进出的人。他会坐在那里,看医院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看护士们匆匆来去,看家属们脸上的焦虑或释然。

    有一次,一个老太太在他旁边坐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她问他:“小伙子,你在等谁?”

    “等我女朋友,她是这里的护士。”

    “哦。”老太太点点头,“我等我老伴。肺癌晚期,医生说就这几天了。”

    他不知该怎么接话。老太太却很平静,继续说:“我们结婚四十二年了。以前总觉得时间还长,现在才知道,时间过得真快。”

    第二天他再去时,那张长椅空着。他问护士站的护士,护士说:“3床的老太太?她老伴凌晨走了,她也回家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医院里近距离接触死亡。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戏剧性的场面,就是很平静的——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回家了。像潮水退去,不留痕迹。

    他把这件事告诉慧慧,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今天也送走了一个病人。肝癌,才四十五岁。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哭得站不起来。”

    他说:“你不难受吗?”

    “难受,”她说,“但得忍着。护士不能哭,哭了病人和家属会更难受。”

    那天晚上,她抱着他,抱得很紧。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那不是害怕,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对生命的无力感,对死亡的敬畏,对这份工作带来的重压的初步认知。

    展旭走到三楼护士站。

    那张长椅还在,但换了新的,木头变成了不锈钢。此刻空着,反射着走廊苍白的光。护士站里有两个护士在写记录,都很年轻,不是九年前的那些面孔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重症监护室外面。

    这里的椅子更多,排成一排。九年前,他在这里等过最久的一次——慧慧那天在ICU值班,一个危重病人抢救,她从下午三点进去,一直到凌晨一点才出来。

    他就在这些椅子上坐了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里,他看见了很多:有家属跪在医生面前哭着求“再救救”,有老人独自坐在角落抹眼泪,有年轻人红着眼睛打电话筹钱。医院像个巨大的舞台,每天上演着最真实的人生戏剧,没有剧本,没有彩排,只有即兴的悲欢离合。

    凌晨一点十分,慧慧出来了。口罩还没摘,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看见他,她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

    “我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不放心。”

    她摘下口罩,脸上有勒痕。她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靠在他肩膀上。很累的样子。

    “那个病人……”他问。

    “没救过来。”她的声音很轻,“主动脉夹层破裂,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抢救了八个小时,最后还是……”

    她没说完,但他懂了。他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展旭,”她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要死了,你会怎么办?”

    “别说傻话。”

    “我是认真的。”

    他想了想,说:“那我就陪你,一直陪到你最后一刻。”

    “然后呢?”

    “然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她说,“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孩子,过正常的生活。”

    “别说这些。”他打断她。

    但她继续说:“真的。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一直难过。难过一阵子就够了,然后要继续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分手最早的预兆。她已经开始思考死亡,思考离别,思考没有彼此的生活。而他还在想“永远在一起”,想“不会分开”。

    两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思考着不同维度的问题。这种错位,比任何争吵都致命。

    展旭在ICU外的长椅上坐下。

    不锈钢的椅子很冰,透过裤子都能感觉到寒意。他看着对面墙上“重症监护室”那几个红色大字,想起慧慧那张疲惫的脸,想起她说“如果我死了”时的平静。

    她没死。他们分开了。

    但某种意义上,那个在他怀里说“你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孩,确实死了。死在了医院的长椅上,死在了ICU外的走廊里,死在了见证太多生死后的某个深夜。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成熟、更现实、更知道人生无常的“护士慧慧”。

    而那个二十三岁的展旭,还停留在“爱情大过天”的年纪,无法理解她的变化,也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所以后来,当她说“我们分手吧”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反应是愤怒,第三反应是崩溃。但他从没想过,也许在她心里,这场分手已经酝酿了很久——从她第一次送走病人,从她第一次思考生死,从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陪伴无法跨越生命的重量。

    医院里的爱情,注定比其他地方的更沉重。

    因为在这里,你每天见证的不仅是别人的生离死别,也是对自己爱情的一次次拷问:如果生病的是他/她,我能承受吗?如果死别的是我们,对方能活下去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它们像慢性毒药,一点一点侵蚀着年轻的、以为能战胜一切的信心。

    展旭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医院的后花园,夜晚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几盏路灯和光秃秃的树。九年前,春天的时候,花园里会有花开,他和慧慧会在那里短暂地散步。她会指着某种花说:“这是某某科的病人送的,说能安神。”

    他说:“你喜欢花吗?以后我天天送你。”

    “不要,”她笑,“花会谢。我要不会谢的东西。”

    “什么东西不会谢?”

    “不知道,”她说,“也许……记忆?”

    现在想来,她说对了。花会谢,人会变,爱情会消失。只有记忆,顽固地留在那里,像这些长椅一样,即使换了材质,换了位置,但功能不变——让人坐着,等待,思考,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时间的流逝。

    展旭离开ICU区域,走到急诊科。

    这里的椅子最多,人也最多。即使在这个时间,还有几个家属在等待。一个年轻男人在来回踱步,一个老人在闭目养神,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轻声哼歌。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里是他等慧慧最多的地方。因为急诊科最忙,她常常被临时调过来帮忙。他会坐在这里,看她穿着护士服匆匆走过,有时会看他一眼,做个口型:“等我。”

    他就等。有时十分钟,有时半小时,有时几小时。

    等待的过程中,他学会了看急诊科的门道:什么样的伤情会被优先处理,什么样的病人可能熬不过今晚,什么样的家属会闹事,什么样的会沉默接受。

    他也学会了医院的节奏——不是朝九晚五的规律,而是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节奏。一个电话,一个急救车的声音,就能让整个科室进入战斗状态。

    慧慧在这样的节奏里生活了一年。而他,作为陪伴者,也被迫适应了这样的节奏。他们的约会常常被打断,计划常常被取消,就连好好吃顿饭都成了奢侈。

    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凑出时间去看电影。看到一半,她的电话响了——科室紧急缺人,叫她回去。她抱歉地看着他,他说:“去吧,工作重要。”

    她匆匆离开,他一个人看完了后半场电影。不记得剧情了,只记得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电影院里坐满了人,但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

    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甚至开始觉得,这就是他们爱情的样子——永远在等待,永远可能被打断,永远要有“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准备。

    但他没想过,这样的状态会让人疲惫。疲惫到有一天,她可能不想再这样了,可能想要一种更稳定、更可预测的生活。

    而那种生活里,可能没有他。

    展旭在急诊科的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

    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看着家属们脸上的表情,闻着空气中消毒水和各种气味混合的味道。这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像回家一样。

    但这里不是他的家。从来都不是。

    他只是个过客,一个曾经在这里等待过的人。像那些家属一样,等待一个结果,等待一个人,等待一段不知道会不会有未来的时间。

    现在,等待结束了。

    结果出来了——他们没有未来。

    人走了——她离开了他。

    时间过去了——九年。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急诊科的方向。

    红色的“急诊”灯牌还在闪烁,像一颗永不疲倦的心脏。但曾经在这里跳动的那颗属于他的心脏,已经停跳很久了。

    他走出医院大门,冷风扑面而来。

    回头看一眼,那座白色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着。那些长椅还在,那些等待还在,那些生离死别还在。

    只是不再有他,不再有她,不再有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已经成了那些长椅上的无数故事之一——短暂地停留过,留下一点温度,然后离开。

    等下一个等待的人坐下时,那点温度早就散尽了。

    就像爱情,来过,热过,然后冷了。

    冷到连余温都感觉不到,只能靠记忆来取暖。

    而记忆,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取暖方式。

    因为它会美化,会淡化,会选择性地记住一些,忘记另一些。

    最后你分不清,你怀念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在长椅上等待的、年轻的、相信永远的你自己。

    展旭点燃最后一支烟,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影子在身前拉长,又在身后缩短。

    医院远了,长椅远了,那个穿护士服的女孩远了。

    只剩下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在冬夜的街头,抽完一支烟,踩灭烟蒂,继续往前走。

    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

    还有很多长椅要坐。

    还有很多夜晚要一个人度过。

    但至少他知道,他曾那样等过一个人。

    等过,就够了。

    不等了,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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