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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暗河潜行

    黑暗。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腐败气息的黑暗,像无数双滑腻的手,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脚下是没过小腿、刺骨冰凉的污水,每一步都带起沉闷的哗啦声,在这密闭的管壁间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污水里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秽物,偶尔能踩到软烂或坚硬的东西,引发一阵恶心和寒意。

    沈清辞一只手紧紧抱着那个装有急救药品的小皮箱,另一只手被老金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攥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铁头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一盏用黑布蒙了大半的煤油灯,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尺许之地,映出前方扭曲湿滑的管壁和漂浮的污物。在他身后,是另外一个叫“阿土”的汉子,背着用门板简易固定的、依旧昏迷不醒的陈启明,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下水道里显得格外粗重。

    身后远处,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建筑物倒塌的巨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传来,沉闷,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震得下水道的墙壁都似乎簌簌落下泥灰。沈清辞的心脏在那一声巨响中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生疼。她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尽管身后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是货栈……是李浩……

    那个画面不可抑制地闯入脑海:他独自坐在摇曳的灯光下,背影挺拔如枪,面对着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敌人……

    “沈小姐,快走!不能停!”老金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恐慌,“李先生拼了命给咱们挣来的路,不能浪费!快!”

    沈清辞猛地回过神,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迫自己转回头,不再看向那片带来绝望回响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迈动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跟上铁头的步伐。

    活下去。带着陈启明和他脑子里的情报活下去。这是李浩用命换来的命令。

    眼泪无声地涌出,混入脸上冰冷的污水,瞬间没了痕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冲刷着内心的恐惧、悲伤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撕裂的疼痛。

    “这边!小心头顶!”铁头低声提醒,侧身挤过一段特别低矮、管道上方挂满粘稠污物的地段。沈清辞和老金也连忙低头弯腰,冰凉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蹭过头发和脸颊,带来阵阵反胃。

    这条下水道显然不是常规的排泄通道,更像是废弃的、或者被刻意遗忘的古老排水系统的一部分,曲折幽深,岔路极多。铁头对这里似乎异常熟悉,每次遇到岔口,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条,仿佛早已将路线刻在了骨子里。

    “铁头……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老金喘着气,忍不住低声问道。

    “小时候……家里穷,跟一帮子野孩子,把这底下当迷宫钻,找点能卖钱的破烂。”铁头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回忆的苦涩,“后来……后来给码头的‘穿山甲’(走私贩子)当过一阵子眼线和跑腿的,也走过几回。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他们不再说话,节省着每一分体力,在无尽的黑暗和恶臭中艰难前行。只有涉水声、粗重的呼吸声、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身后越来越遥远、但似乎永不停歇的、沉闷的炮火声。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沈清辞的脚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迈动。陈启明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在寂静的下水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沈清辞会立刻停下,借着微光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确认他还有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体力即将耗尽、绝望开始蔓延时,前方的铁头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

    沈清辞和老金急忙上前几步,凑到灯光前。只见前方下水道的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方形洞口,被锈蚀的铁栅栏封着。铁栅栏上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大锁。

    “就是这里,通到外面一条荒废的沟渠,离苏州河支流不远。”铁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弯成特殊角度的粗铁丝,插进锁眼,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老金和背着陈启明的阿土也紧张地看着。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把锈锁,竟然被铁头捅开了!

    “快!”铁头用力掰开沉重的铁栅栏,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比下水道里清新许多、但仍然带着河水腥气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四人鱼贯钻出洞口。外面是一条杂草丛生、几乎干涸的土沟,头顶是沉沉的、被远处火光映红的夜幕,看不到星星。空气中硝烟味依旧浓烈,但比下水道里好了无数倍。

    “这边走,离我们约好的小船停靠点不远了。”铁头辨认了一下方向,低声道。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爬上土沟,准备沿着沟边阴影前行时,异变陡生!

    “不许动!举起手来!”

    几声粗暴的厉喝骤然响起,伴随着“哗啦”一片拉枪栓的声音!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从土沟两侧的杂草和土堆后射出,死死锁定了他们四人!

    至少七八个穿着杂色服装、但手里都端着步枪或手枪的汉子,从隐蔽处站了起来,枪口黑洞洞地指着他们。这些人面黄肌瘦,眼神凶狠,穿着打扮像是溃兵,又像是趁乱拉起来的土匪。

    是埋伏?还是巧合?

    沈清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老金和铁头的脸色也变得惨白,阿土更是下意识地想放下陈启明去摸腰间的家伙,被老金一把按住。

    “各位……各位好汉,”老金强作镇定,上前一步,将沈清辞隐隐挡在身后,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我们就是逃难的,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各位行个方便……”

    “少他妈废话!”为首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不耐烦地打断,手电光在四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沈清辞脸上和陈启明身上停留了片刻,“逃难的?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逃难的?骗鬼呢!说!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身上带着什么?”

    他的手电光落在了沈清辞紧紧抱着的小皮箱上,眼睛一亮:“那箱子里是什么?打开!”

    沈清辞下意识地将皮箱抱得更紧。这里面是救命的药品,是李浩拼命换来的,绝不能丢!

    “老大,跟他们啰嗦什么!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还有这个半死不活的,肯定有蹊跷!搜了再说!”另一个瘦高个的汉子狞笑着,就要上前。

    铁头猛地踏前一步,挡在沈清辞面前,手悄悄摸向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李浩给他的、锯短了枪管的“独撅”。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对方至少有七八条枪,他们只有铁头一把短枪,还带着伤员,一旦动手,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声,从土沟另一侧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那群拦路者!

    “啊!”瘦高个汉子惨叫一声,捂着胳膊踉跄后退。他旁边另一个汉子的帽子也被打飞,吓得魂飞魄散。

    “有埋伏!”

    “抄家伙!”

    拦路的汉子们顿时一阵大乱,纷纷调转枪口,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盲目射击。

    “这边!快!”一个低沉、急促,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沈清辞他们侧后方的阴影中响起!

    是李浩的声音?!

    沈清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转头,只见一个黑影如同猎豹般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手里端着一把长枪,一边奔跑,一边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连连开火,精准地压制着对面敌人的火力!

    虽然脸上、身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污,衣服破烂不堪,但那身形,那开枪的姿态,那冰冷决绝的眼神……不是李浩是谁?!

    他还活着!他从那片火海中出来了!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瞬间淹没了沈清辞,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发什么呆!走!”李浩已经冲到了他们近前,对着最近一个试图瞄准的敌人扣动扳机,那人应声倒地。他一把抓住沈清辞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声音嘶哑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跟着我!快!”

    老金、铁头、阿土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狂喜之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抬着陈启明,紧跟李浩,朝着与敌人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枪声、叫骂声、追赶的脚步声乱成一团。但李浩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同样熟悉,带着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土沟、荒草丛和废弃的矮墙间左拐右绕,很快就将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

    最终,他们冲进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河滩。冰冷的夜风吹过宽阔的河面,带来浓重的水汽。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正静静地拴在一丛枯死的芦苇根上。

    “上船!”李浩低喝,率先跳上船,接过阿土递上来的陈启明,小心地放在船舱里。然后伸手,将沈清辞一把拉了上来。老金、铁头、阿土也手忙脚乱地爬上船。

    李浩一刀砍断缆绳,抓起船桨,奋力一撑,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滑入黑暗的河道,迅速远离了那片杀戮与混乱的河岸。

    直到岸上的火光和人声彻底被黑暗与河水声吞没,小舢板驶入河道中央相对安全的水域,船上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所有人都瘫倒在船舱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船舷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背对着她、沉默划桨的男人身上。火光映照出他侧脸的轮廓,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也更加冷硬。他额头的纱布早已不知去向,伤口外翻,沾着黑灰,看起来狰狞可怖。身上的衣服多处焦黑破损,露出下面带着擦伤和血痕的皮肤。

    但他还活着。真真实实地活着,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任由它们汹涌而下,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着这一夜所有的恐惧、绝望、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近乎崩溃的庆幸。

    李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划桨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他的背脊在昏暗的夜色中,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根永远不会弯曲的钢钎。

    船桨划破水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载着满船的疲惫、伤痕,和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驶向未知的、黑暗的前方。

    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还活着。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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