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的白昼,在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中降临。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人声,只有野草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只乌鸦在枯枝上发出沙哑的啼叫,更添荒凉。远处的炮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沉闷而遥远,像天际滚动的闷雷,提醒着这里并非世外桃源。
茅屋内,疲惫到极点的老金、铁头和阿土,裹着从破屋里翻找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帘,挤在堂屋角落,沉沉睡去,鼾声粗重。里间,陈启明依旧昏迷,但呼吸比昨夜平稳了些许,高烧似乎退了一点,这是好迹象。
沈清辞几乎一夜未眠。她守着陈启明,不时用凉水为他擦拭额头和手腕降温,观察他的伤口是否有恶化的迹象。天快亮时,她才靠在冰冷的土墙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但很快又被外面风吹草动的细微声响惊醒。
李浩靠在堂屋另一侧的墙边,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但他身上包扎的布条,有几处又隐约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沈清辞轻轻走过去,想为他重新处理一下,手指刚触碰到布条边缘,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清明锐利,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长期处于危险边缘的人才会有的、野兽般的警觉。看到是沈清辞,他眼中的锐利才稍稍收敛,但身体依旧紧绷。
“伤口裂了,我看看。”沈清辞低声道。
李浩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她。沈清辞小心地解开被血浸湿的布条,下面的伤口果然因为之前的活动和简单的缝合而有些崩开,好在没有发炎化脓的迹象。她重新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李浩背脊挺直,一声不吭,只有微微收缩的肌肉显示出他正忍受着疼痛。
“你也睡一会儿。”处理完伤口,沈清辞忍不住说。他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青黑。
“不用。”李浩简短地回答,重新靠回墙壁,目光投向窗外荒芜的田野,眉头微锁,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沈清辞知道劝不动他,也不再说话。她走到灶台边,将昨天剩下的、已经凉透的稀粥重新加热。粥很少,几个人分,每人只够勉强垫垫肚子。
“老金,”李浩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带着惯常的指令意味。
老金立刻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李先生,您吩咐。”
“你和铁头,出去一趟。别走远,就在村子周围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菜、野果,或者……有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小心点,别暴露行踪。”李浩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小块压缩饼干——这也是他包袱里的存货,递过去,“这个带着,应急。”
“是!”老金接过饼干,小心翼翼地和同样醒来的铁头一起,猫着腰溜出了茅屋。
“阿土,”李浩又看向另一个汉子,“你去河边,把我们的船再藏隐蔽些,检查一下周围水路的情况。如果有渔船或者别的船只经过,记下时间和方向,但别惊动。”
“明白!”阿土也领命去了。
茅屋里只剩下李浩、沈清辞,和里间昏迷的陈启明。
沈清辞将热好的粥盛了一碗,递给李浩。李浩接过,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她:“你也吃。”
“我待会儿。”沈清辞摇摇头,转身进了里间,去看陈启明。
陈启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脸色似乎没那么死白了。沈清辞试着用沾湿的布条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又为他调整了一下固定伤腿的夹板。做完这些,她才回到堂屋,端起留给自己的那半碗薄粥,小口喝着。粥里几乎全是水,但饥饿感暂时得到了缓解。
喝完粥,她沉默地收拾着碗筷。李浩也喝完了自己那份,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你在担心什么?”沈清辞终于忍不住问。他的沉默和凝重的神情,让她感到不安。
李浩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川岛损失了人手,没拿到东西,不会罢休。黄锦荣在我们手里吃了大亏,更不会放过。日本人现在进攻受阻,很可能会加强后方的清扫和情报工作。陈启明提到的‘清洗’和秘密通道,对他们很重要。我们,现在很可能在双方的名单上。”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将眼下的困境赤裸裸地摊开。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沈清辞的心提了起来。这个荒村虽然偏僻,但绝非久留之地。
“等。”李浩只说了一个字。
“等什么?”
“等陈启明醒来,等他脑子里的情报。等外面的风声。也等……一个机会。”李浩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伺机而动的耐心,“我们需要知道日本人下一步的具体计划,需要知道黄锦荣和川岛现在的动作,也需要找到一个更安全、也更……有用的地方。”
“有用的地方?”沈清辞不解。
李浩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沈小姐,战争不是一两天就会结束的。上海如果守不住,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你想过吗?”
沈清辞脸色一白。她当然想过,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北方的沦陷,每天都在强调“持久抗战”,但那些文字带来的冲击,远不如亲身经历这炮火和逃亡来得真切和绝望。
“国军会撤退,日本人会占领大部分地区,但抵抗不会停止。”李浩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租界会成为孤岛,但也不是绝对安全。物资会越来越匮乏,秩序会越来越混乱。想要活下去,想要做点事情,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被动挨打。”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目光锐利如刀:“我们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自己生产一些东西、储存物资、训练人手、甚至……传递信息的据点。一个在敌人眼皮底下,但相对安全的地方。”
沈清辞听得心惊肉跳。“自己生产?训练人手?传递信息?”这哪里还是简单的商人自保?这分明是……
“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浩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沈小姐,你学过医,懂药。如果有一间药铺,或者一个小型的诊所,在乱世里,是不是既能救人,也能……做很多别的事情?比如,暗中为一些受伤的抵抗者提供治疗和药品?比如,利用药材采购的渠道,传递一些消息?”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明白了李浩的意思。他不仅仅是想活下去,他是想……利用自己的资源和能力,建立一个隐蔽的、具有实际功能的“点”,在沦陷区里扎下一根钉子!
这太疯狂了!也太危险了!
“这不可能!”沈清辞下意识地反驳,“日本人不会允许,黄锦荣那种人也不会放过!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需要隐蔽,需要伪装,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许可’或者‘默认’。”李浩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讨论一项普通的生意,“租界里,势力错综复杂,日本人、各国洋人、青帮、各种背景的商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利益结合点,找到足够的靠山或者保护色,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他看着沈清辞震惊而苍白的脸,缓缓道:“这很难,很危险,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可靠的人,也需要……一些特殊的‘资源’和‘技艺’。比如,你沈家的医术和药铺名声,比如,张铜匠那样的手艺,比如,陈启明可能知道的情报,还比如……”他顿了顿,“我手里的钱,和我知道的一些‘未来’。”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但沈清辞却听得心头剧震。“知道的一些‘未来’”……这再次印证了她心中那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沈清辞的声音干涩无比,这个问题她问过多次,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答案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李浩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仿佛在权衡,在挣扎。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荒凉的景色。
“我是李浩。”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沧桑,“一个……不想再重复某些错误,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有些人和事,在眼前消失的……普通人。”
又是这句话。“重复错误”……“眼睁睁看着消失”……
沈清辞的心跳得飞快,一个近乎荒谬,却又似乎能解释一切离奇之处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重生?预知?这可能吗?
但她看着李浩此刻的神情,那绝非作伪的沉重与痛楚,那远超年龄的沧桑与洞悉,还有他那些精准到可怕的判断和准备……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又怎么可能?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该怎么问。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是铁头,他脸色有些发白,猫着腰快速溜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几把蔫了吧唧的野菜。
“李先生!不好了!”铁头压低声音,带着惊惶,“我和老金刚到村子西头那片坟地附近,就看见……看见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在那边转悠!穿着打扮不像本地农民,手里……好像还拿着家伙!我们没敢靠近,赶紧回来了!”
有人!还带着武器!
李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刚才那片刻的沉郁和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觉和冷静。
“看清楚有几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他沉声问。
“大概……四五个,看不太清,好像……往村子南边那个废弃的祠堂方向去了。”铁头回忆道。
村子南边的祠堂……李浩眉头紧锁。那祠堂虽然废弃,但结构相对完整,如果被人占据作为临时据点,对他们这间靠近河边的茅屋来说,是个不小的威胁。
“阿土回来了吗?”李浩问。
话音刚落,阿土也从河边方向匆匆返回,脸色同样不好看:“李先生,河上有动静!刚才看到两条小篷船,从下游往上开,船吃水不深,不像打鱼的,船上的人……看着也眼生,不像附近的船家!”
水陆都出现了不明身份的人!是巧合,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李浩迅速站起身,尽管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果断下令,“铁头,阿土,你们俩去把船准备好,藏到我们之前看好的那个芦苇荡岔口。老金,你背上陈启明。沈小姐,带上药品和最重要的东西。其他带不走的,就地掩埋或毁掉。”
“李先生,我们往哪儿走?”老金背起陈启明,焦急地问。
李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向茅屋后面、那片更显荒芜的、长满荆棘和灌木的土坡。
“不上船,走陆路,进后面的野坟岗和乱葬岗。那里地形复杂,容易隐蔽。先躲过这波人再说。”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动作要快,别留下明显痕迹。”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沈清辞迅速将所剩不多的药品和那几本医书包好,李浩则将武器和剩余的干粮分发给众人。阿土和铁头冲出去准备船只和做伪装,老金背着陈启明,沈清辞提着包袱,紧随李浩身后。
李浩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勉强给了他们一夜喘息之地的破败茅屋,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留恋。
“走。”他率先踏出屋门,没入屋后那片荒草丛生的阴影之中。
沈清辞紧跟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以为能暂时喘口气,危机便如影随形。她看着前方李浩在荆棘灌木中熟练开路的背影,那背上的布条似乎又渗出了新的血迹,但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带着满身的伤和秘密,在追兵与战火的缝隙中,执着地寻找着一条生存与反抗之路。而她,也被这无形的洪流,卷入了这条看不见尽头、却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的荒径。
野坟岗的阴风,带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