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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心跳

    【18:15:00|灾难爆发后3小时37分】

    热。这是岳坤恢复意识后,大脑接收到的唯一清晰信号。

    全地形车的空调系统发出病态的嘶鸣,出风口吹出的风带着塑料熔化的焦糊味。车内温度计显示四十二度,但体感远超这个数字——像被裹在浸透热水的厚重毛毯里,每一次呼吸都消耗力气。

    岳坤靠在防滚架上,透过布满蛛网裂痕的车窗,看向外面流淌而过的世界。

    世界是焦黑色的。树木成了插在冒烟土地上的扭曲骨架,田野化为翻卷着灰烬的丑陋疤痕。远处,东海市的轮廓在热霾中诡异地扭动,十几道烟柱贯通天地,缓慢地旋转、扩散,将本就暗红色的天空染得更脏。

    “给。”驾驶座上,赵铁军——那位接应他的工程兵队长——头也不回地递过来一个呼吸面罩,“外面空气成分复杂,戴上。”

    岳坤默默戴好面罩,过滤后的空气带着橡胶和化学药剂的混合味道。他看向赵铁军,这个皮肤黝黑、法令纹深刻如刀刻的男人,正用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操控车辆,在堆满废弃车辆的省道上蛇行。那些被遗弃的汽车有的烧成骨架,车窗玻璃熔化后又凝固,像怪诞的黑色泪痕。

    “为什么不走高速?”岳坤问,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模糊。

    “堵死了。而且……”赵铁军短暂地瞥了一眼东方,“几个工业园发生了次生灾害,可能有污染扩散风险。老省道虽然绕,但干净。”

    干净。岳坤看着窗外掠过的焦土,对这个词产生了某种荒诞的感触。

    车队一共四辆车,前后武装越野车,中间是岳坤所在的运输车和一辆装甲运兵车,总共不到二十人。在这片燃烧的天地间,这支小小的车队像一队沉默的甲虫,朝着西方山脉的轮廓固执爬行。

    【19:00:00|灾难爆发后4小时22分】

    气温似乎还在攀升。车队在一个半塌的公路服务站旁暂停休整。即便躲在车辆的阴影里,汗水也会瞬间浸透内层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一个非常年轻的士兵——岳坤后来知道他叫周锐,才十九岁——靠着轮胎坐下,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拧开自己的水壶。

    赵铁军走过去,没说话,拿过水壶拧开,塞回周锐手里。“小口,慢点。这时候脱水,神仙都拉不回来。”

    周锐依言小口啜饮,喉结急促地滚动。喝完,他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队长”,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依旧颤抖的手出神。

    “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岳坤在他旁边坐下,从自己有限的配给里拿出一管能量胶递过去。

    周锐愣了一下,接过,点点头。“上午……还在营区做常规训练。”他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刚过不久的沙哑,“中午天就红了……然后就接到命令,说太阳出事了,要我们出来建立通讯中继,并接应可能的……太空返回人员。”他看了一眼岳坤,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种被巨大变故砸懵后的空洞。“我爸妈……他们住城南,电话一直打不通。”

    岳坤不知该如何回应。任何关于概率和模型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赵铁军检查完车辆走过来,用靴子尖不轻不重地碰了碰周锐的小腿。“起来活动,别让肌肉僵在低温症前兆里。”然后他看向岳坤,目光直接,“博士,你是看天的。给个准数,这温度,到顶了吗?”

    一瞬间,所有正在休息或警戒的队员,动作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虽然没有直接投来,但注意力显然都聚集在这里。

    岳坤感到面罩下的脸颊肌肉绷紧了。他看着这些年轻、沾满烟尘、眼中有疲惫也有微弱期盼的脸。他们是他的救援者,此刻却在向他这个刚从太空下来的人,询问关于脚下地狱的“准数”。

    他吸了口气,滤芯发出嘶嘶轻响。“根据天穹三号最后的数据推算,”他选择用最平实的语言,“如果太阳活动维持在现有水平,未来二十四小时,日间最高气温可能还会上升三到五度。之后……会进入一个长期的、缓慢的上升通道。”

    “多慢?”旁边一个正在检查设备的女兵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

    “平均每年,三到五度。”岳坤说。

    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热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每年……”周锐喃喃重复,忽然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也就是说,明年这时候,外面可能就五十度了?后年……五十五?”

    “在缺乏全球性降温干预的情况下,是的。”岳坤无法,也不想美化这个基于物理定律的结论。

    赵铁军沉默地从上衣口袋摸出半包压扁的香烟,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烟草味,没有点燃,然后慢慢把烟捏碎在掌心。

    “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砂砾感的平静,“知道它会变得更糟,比瞎猜强。知道底线在哪里,才知道该把力气往哪儿使。”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全体注意!两分钟后出发!我们必须在天完全黑透前赶到第一汇合点,建立临时通讯站!”

    队员们沉默地起身,迅速整理装备,回到各自岗位。没有抱怨,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被沉重事实压实后的、近乎本能的执行效率。

    重新上车后,赵铁军发动引擎,忽然低声说:“别多想,博士。他们不需要虚假的希望,需要的是真实的标尺。有了标尺,才知道每一步踩下去,离深渊还有多远,离目标还有多远。”

    车队再次启程,碾过滚烫的焦土,驶向越来越深的暮色。

    【20:45:00|灾难爆发后6小时7分】

    天黑了,但黑暗并不纯粹。没有星月,天空是接近墨紫色的暗红,低空悬浮着泛着诡异灰光的云层。大地并非全黑,远近仍有火光提供照明,将世界的轮廓勾勒成跳动的、不祥的剪影。

    车灯切开黑暗,照亮龟裂的路面和路边偶尔出现的、静止不动的人形阴影。岳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上面接收着车队与秦岭一号断断续续同步的地形与灾情信息。

    “前方两公里,老鹰嘴弯道。”岳坤看着更新的地质传感器数据,“数据显示该区域岩体有轻微热胀失稳迹象,建议减速,靠内侧通行。”

    “收到。”赵铁军简单回应,车速平稳下降。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头车急促但不慌张的声音:“队长,前方弯道出口有车辆故障,占据部分路面。是民用工程车队,有人员下车活动。”

    “减速,打开示宽灯,二车上前沟通,了解情况。”赵铁军抓起对讲机,指令清晰。

    车队在距离故障车队约五十米外停下。头车的探照灯调整角度,照亮了前方。那是三辆改装过的民用越野车和一辆小型工程车,其中一辆越野车车头冒着淡淡白烟。七八个人围在车边,有人正在引擎盖下忙碌。看到军车和灯光,他们显得有些紧张,但没有人做出过激举动。

    赵铁军下车,岳坤也跟着下去。热浪扑面而来,即使到了夜晚,空气依然灼人。

    “什么情况?”赵铁军走上前,语气平和。

    一个戴着眼镜、满手油污的中年男人擦着汗走过来,像是负责人。“长官!我们是‘东海第三建筑工程公司’的,按应急通知往西边疏散点转移。这破车老毛病,散热系统崩了,走不了啦!”

    “人员有伤亡吗?”

    “没有没有!就是车坏了,天又热,大家有点慌。”

    赵铁军回头对跟上来的一个老兵说:“老吴,带两个人去看看,能不能帮他们应急处理一下。小周,从我们车上拿两桶备用水和一套基础散热修补包过来。”

    “是!”被叫做老吴的士兵立刻带人上前检查故障车辆。周锐也很快从车上拎来了补给。

    中年男人愣住了,随即连连道谢:“这……这太感谢了!长官,你们这是往哪去?能不能……”

    “我们有紧急任务,方向不同。”赵铁军打断他,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老吴,最快多久能让他们能动?”

    “管子裂了,临时补一下能撑到下一个补给点,但得慢点开。”老吴头也不抬地回答。

    “好。”赵铁军对中年男人说,“听着,我们的技师帮你们做应急处理。之后你们沿着这条路继续向西,大约十五公里后有一个‘7号临时疏散引导站’,那里有更全面的补给和指引。保持车队完整,夜间行车注意观察路面和山体。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太感谢了!”中年男人和其他工程队员脸上露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第一丝真切的笑意和希望。

    大约二十分钟后,故障车辆被简单修复,重新发动。民用车队鸣笛致谢后缓缓驶离。赵铁军的车队也让开车道,目送他们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车上,周锐小声说:“队长,咱们的水和修补包也不多了……”

    赵铁军看着前方黑暗的道路:“他们那辆工程车上,有小型钻探和采样设备。如果顺利到达疏散点,并入那边的救援力量,能发挥的作用比我们这点补给大得多。”他顿了顿,“互助才能提高整体生存概率,这是地下工程的第一课。独狼死得快。”

    岳坤默默听着。他想起了天穹三号上那百分之三点四的全体生还率。那也是一次极度危险的互助。

    【22:20:00|灾难爆发后7小时42分】

    车队进入山区,道路蜿蜒向上,气温终于有了一丝可感的下降。对讲机里的无线电广播,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其他频道的通讯片段。

    “……这里是‘高山3号’气象观测站……我们已按计划撤离……感谢直升机救援小组……”

    “……7号引导站报告,已接收并安置第四批疏散民众,总数已达三百人,请求下一批物资投送坐标……”

    “……秦岭一号指挥中心通告,各外围接应小组,注意接收最新安全路径更新,避开标注为红色的不稳定区域……”

    片段化的信息,拼凑出一幅艰难却仍在运转的救援网络图景。它不是完美的,资源捉襟见肘,但它在工作。每一次成功的撤离,每一处设立的引导站,都像在逐渐冷却的熔岩上,打下的一颗微弱却顽强的铆钉。

    途经一个山谷时,他们看到了那个“7号临时疏散引导站”。那是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开阔地,依托一个废弃的公路养护站建立。几顶大型帐篷已经支起,外围有简易路障和指示牌,隐约可见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和少量武装人员在维持秩序。数十辆各式车辆有序停放在指定区域,人们排队领取着什么,没有喧哗,只有一种压抑的平静和疲惫。

    车队没有停留,从旁缓缓驶过。岳坤看到帐篷里透出的稳定灯光,看到有人给一个孩子头上敷着湿毛巾,看到几个士兵帮助一位老人从车上搬下行李。一幕幕无声的画面,在血色夜空下,传递出一种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坚实的力量。

    “你家人呢?”岳坤忽然问赵铁军。

    赵铁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老婆是市三院的护士,灾难警报响起时就在医院。我妈住的老干部疗养院,有独立的地下应急系统。”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她们应该都在各自的体系里,被保护着。所以我才能在这里。”

    岳坤听懂了。这是一种残酷的逻辑:只有确信后方尚有方寸安稳,前方的人才能心无旁骛地履行最危险的职责。

    【23:40: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分】

    地势越发陡峭,道路一侧已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悬崖。车队进入了秦岭一号的外围警戒区。山崖上,不起眼的暗处偶尔有红点一闪而过,那是自动监控设备。一种无形的、紧绷的、高度戒备的气息笼罩下来。

    就在通过一个由天然岩洞改造的检查站后,岳坤的平板电脑突然发出特殊频率的接入提示音——领航者号空间站的紧急通讯协议被激活了。

    一阵强烈的电磁干扰噪声后,陈铭将军嘶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岳坤……数据……关键部分……已接收分析……”

    他还活着!领航者号没有全毁!

    “……空间站受损严重……但核心数据库……已转移至备用舱段……你带回的磁场破裂序列……是独一无二的钥匙……”

    钥匙?岳坤屏住呼吸。

    “……秦岭一号‘后羿’工程……原型机磁场约束模拟……与实测出现无法解释的偏差……急需你的数据……进行地-空耦合效应校正……重复……这是最高优先级……”

    通讯再次被杂音淹没,但核心信息已足够明确:他带来的不是一份简单的观测报告,而是解决一个足以卡住整个人类能源命脉工程瓶颈的“钥匙”。陈铭没有让他去报告,没有让他休息,而是命令他直接前往最核心、最机密的“后羿”工程区。

    “有命令了?”赵铁军从岳坤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凝重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

    “直接去‘后羿’区。”岳坤说,声音有些发干。

    赵铁军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意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行,坐稳。我们走内侧应急通道,能快十分钟。”

    车队离开主道,拐入一条更隐蔽陡峭的碎石支路。颠簸变得剧烈,岳坤的心脏也随着每一次撞击而沉沉搏动。不仅仅是因为即将抵达,更因为肩上骤然增加的重量——从“送达数据”,变成了“用数据解决具体、紧迫的生存难题”。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黏土太阳的碎片隔着布料,传来粗糙的触感。

    转过一个急弯,视野豁然开朗。

    下方,在两座巨大山体形成的天然屏障之后,一片难以形容的、庞大到超越日常认知的光源阵列,从大地的褶皱深处弥漫出来。那不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城市已经死了。那是更密集、更有序、更带着工业力量感的光——无数点、线、面构成的光之网络,将那一方天空都映成了朦胧的白金色。

    它并不明亮温暖,反而有一种冰冷的、充满金属质感的威严。

    仿佛大地之下,有一颗巨大的、属于机械和文明的心脏,正在持续而沉重地搏动。

    秦岭一号综合基地。

    人类将未来押注于此的,最后的方舟船坞。

    【23:58: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0分】

    车队在一个仿佛巨兽之口的庞大隧道入口前最终停下。入口完全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高达数十米,厚重的多层复合闸门闪烁着金属寒光,此刻只开启了一道足以通行车辆的缝隙。入口上方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冰冷的探照灯和无数个不同角度的监控探头。

    空气在这里陡然一变。温度显著降低,带着地下特有的、混杂了岩石、冷却水、机油和臭氧的复杂气味。巨大的、低沉的、由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轰鸣声从隧道深处隐隐传来,那是机械的咆哮、通风的嘶吼、以及某种恒定的、仿佛地脉流动般的震动。

    赵铁军跳下车,与闸口全副武装的守卫快速交涉,核验证件,指向岳坤。守卫用仪器扫描了岳坤手腕上的表,又进行了瞳孔识别,随后立正敬礼,示意放行。

    “我只能送到这儿了,岳博士。”赵铁军转身,向岳坤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后羿’区在最底层,有内勤接引。我们得返回外围驻地,继续执行通讯网络铺设任务。”

    岳坤用力握住他的手。那手稳定、粗糙、充满力量。“谢谢。一路保重。”

    赵铁军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似笑意的纹路。“你也保重。记住,从这里开始,你看到的问题,可能比天上去的还要复杂。把天上的‘眼睛’,变成地下的‘手’,不容易。”

    他松开手,利落地转身上车。车队调头,重新投入外面那片黑暗、灼热、却仍有星火微光在顽强闪烁的夜晚。

    岳坤独自站在巨大的隧道入口。身后,是正在死去却又挣扎求生的世界;身前,是深不见底、轰鸣作响的文明熔炉。

    一名穿着灰色连体制服、表情平静到近乎淡漠的内勤人员,已经站在隧道内一辆小型电瓶车旁等候。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暗红色的天幕下,远方的地平线上,又有一处新的火光燃起,但与此同时,几点微弱的、显然是人为的绿色信号弹,也在另一处山巅升起,明灭有致,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不屈的讯息。

    他转回身,拉紧制服的领口,走向那辆电瓶车,走向隧道深处,走向那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沉重而磅礴的心跳声。

    在他口袋里,破碎的黏土太阳碎片,随着他迈出的第一步,轻轻摩擦了一下他的指尖。

    手腕上,父亲的表,秒针稳稳跃过一格。

    咔。

    心跳未止,征程方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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