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是在黄昏时分回到端本宫的。他带回的消息,让朱由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又收紧了几分。
“王安公公确实病倒了。”王承恩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李典簿说,是三日前的事。症状是腹痛呕吐,太医院只说是饮食不洁引发的急症,开了几副温和的方子。但奇怪的是……”
“说。”
“王安公公发病前一日,曾与魏进忠在值房内密谈近一个时辰。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有人听见值房内传出过争执声。”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而发病那日中午,王安公公只用了司礼监小厨房送来的午膳——那是魏进忠特意吩咐厨房,给几位当值公公加的菜。”
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有人验过那饭菜吗?”
“没有明证。”王承恩摇头,“但王安公公发病后,他贴身伺候的一个小内侍,第二天就被调去了浣衣局。李典簿说,那小内侍平日里嘴很严,不该说的话从不多说。”
调离知情者,这是宫里处理麻烦的惯用手法。朱由检心中已有了判断。魏进忠此人,行事果然狠辣。
“骆养性呢?”
“这个骆千户,背景不简单。”王承恩继续禀报,“他是锦衣卫世袭千户,父亲骆思恭曾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如今虽已致仕,但在锦衣卫中仍有影响力。骆养性本人是万历四十年的武进士,在北镇抚司任职已有五年,以办事干练、手腕强硬著称。”
“他与魏进忠的关系?”
“明面上没有直接来往。”王承恩道,“但李典簿打听到一件事:两个月前,骆养性的弟弟在赌坊与人争执,失手打伤了人。本来要下狱论罪,但不知怎的,最后赔钱了事。而当时出面调解的,是东厂的一个档头——那人是魏进忠的远房亲戚。”
线索连起来了。魏进忠通过东厂的关系,替骆养性解决了家事麻烦,以此换取锦衣卫的暗中支持。这就是权力的交换。
“还有一件事。”王承恩犹豫了一下,“李典簿说,他昨日去司礼监交办差事时,听见两个小内侍在墙角嘀咕,说魏公公最近常往奉圣夫人客氏的宫里去。”
客氏!朱由检心中一震。这位天启皇帝的乳母,在历史上与魏忠贤勾结,权倾一时。如果魏进忠(未来的魏忠贤)现在就已经开始接触客氏,说明他的野心比想象中更大,布局也更早。
“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吗?”
“不清楚。客氏的宫室守得很严,消息很难传出来。”王承恩道,“但李典簿说,这几日往客氏宫里送东西的内侍,比往常多了三成。”
朱由检沉默片刻,走到书案前。他取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名字:魏进忠、客氏、骆养性、王安。然后用线将它们连起来,形成一个简单的关系图。
“殿下这是……”王承恩不解。
“理清头绪。”朱由检放下笔,“魏进忠在司礼监内排挤王安,在宫外拉拢锦衣卫,在宫内结交客氏。这三条线若都成了,他在宫中的势力将难以撼动。”
他指着图上的“王安”:“这位王公公,我们必须保住。”
“可是殿下,咱们现在自身难保,如何能……”
“不是直接插手。”朱由检打断他,“太医给王安开的方子,你能打听到吗?”
王承恩想了想:“应该可以。太医院的药方都要存档,李典簿有个同乡在太医院当差,或许能抄一份出来。”
“去办。尽快。”朱由检道,“还有,想办法给王安那边递个话——不用太明显,就说本王前日读医书,看到‘饮食不洁’之症,需注意药材配伍,有些药性相克,反而会加重病情。”
这是隐晦的提醒。如果王安真是被人下毒,那么下毒者很可能就在他身边的饮食或药材中做手脚。提醒他注意药性相克,既是自保的方法,也是暗示他可能遭人暗算。
“奴才明白了。”王承恩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李典簿还让奴才转告殿下,说是……司礼监近日可能会对各宫用度进行第二轮核查,这次会更加严格。让殿下早做准备。”
第二轮核查?朱由检冷笑。魏进忠这是要借清查用度的名义,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宫中的权威,同时寻找机会打压异己。
“本王知道了。你告诉李典簿,他的情分,本王记下了。”朱由检顿了顿,“另外,从咱们库房里挑两匹好些的缎子,悄悄送给他。就说……是给他家中老母做衣裳的。”
恩威并施,这才是御下之道。李典簿这种底层太监,最看重的就是实际的利益和未来的保障。
王承恩领命而去后,朱由检独自在书房中沉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夏日的晚风带着湿热的气息,从窗缝中钻进来。
他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大明律》。翻到关于宫廷用度的章节,仔细研读起来。既然要应对核查,就必须先弄清楚规则。哪些是亲王的定例,哪些是额外的恩赏,哪些可能被视为逾制……这些细节,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武器。
读到深夜,朱由检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钱。
端本宫目前的开支,全靠内官监发放的份例和少量的年节赏赐。这些钱维持基本用度尚可,但想要做更多的事——比如暗中支持王安,比如收买眼线,比如未来可能需要的各种打点——就远远不够了。
必须有额外的收入来源。
但一个十岁的亲王,如何赚钱?直接经商是不可能的,那会招来御史的弹劾。接受外臣的馈赠更是大忌。那么……
他的目光落在后园的方向。那些菜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农事。这是目前唯一合理且安全的“事业”。但如果只是种些菠菜芫荽,又能值几个钱?
需要高价值的作物。
朱由检在记忆中搜索。这个时代,什么作物既适合北方种植,又有较高的经济价值?药材?花卉?还是……
他想起了陈元璞札记中提到的一种植物:红花。这种植物既可入药,又可作染料,在市场上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耐旱耐瘠,适合北方种植。
但问题是,红花种子从哪里来?宫中肯定不会提供。让陈元璞去找?可现在通信已经暂停。
他需要一个新的、可靠的渠道。
七月初六,天启皇帝病重的第六天。
晨起时,王承恩带回一个好消息: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昨夜清醒了半个时辰,还喝了半碗粥。
“太医说,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了。”王承恩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但皇上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长期调养。朝政暂时还是由内阁和司礼监共理。”
朱由检心中稍安。只要天启皇帝能挺过来,魏进忠就不敢太过放肆。时间,他又赢得了一些时间。
早膳后,他让贵宝去请刘婆子。
刘婆子战战兢兢地来了,不知殿下召见何事。
“刘妈妈,你在宫中多年,可知道哪里能弄到些花种菜籽?”朱由检问得随意,“本王想在后园多种些东西,但内官监送来的就那么几样,有些单调。”
刘婆子愣了一下,随即道:“回殿下,若是寻常菜种,奴婢倒是认识个老姐妹,她侄子在京郊有个庄子,常种些稀罕菜蔬。若是花种……御花园的管事太监那里或许有,但那些都是名贵品种,恐怕不会轻易给。”
“不要名贵的,只要好种易活的。”朱由检道,“你那位老姐妹的侄子,可能弄到红花的种子?”
“红花?”刘婆子想了想,“奴婢好像听她提过,她侄子去年种过一些,说是卖给染坊能赚不少钱。不过今年还种不种,奴婢就不清楚了。”
“这样,”朱由检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这是他仅有的私房钱之一,“你托你那位老姐妹问问,若能弄到红花种子,本王另有赏赐。记住,此事要悄悄办,不要声张。”
刘婆子接过银子,手有些抖:“奴婢……奴婢一定办妥。”
“去吧。办好了,本王不会亏待你。”
刘婆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朱由检知道,这是步险棋。通过宫人从宫外私带物品入宫,一旦被发现就是重罪。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午后,钱龙锡留下的书箱里,又有了新发现。
朱由检在整理书籍时,发现箱底有一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几本手抄的小册子,看笔迹是钱龙锡亲笔所书。内容不是经义,而是他历年游历各地的见闻——各地的物产、风俗、民生疾苦,记录得详实而生动。
其中一册专门记录了北直隶的农业情况。钱龙锡在笔记中写道:“京畿之地,沃野千里,然农事多沿旧法,产薄民贫。若得新种良法,亩产增三成不难。”
看到这里,朱由检心中一动。钱龙锡留下这些笔记,恐怕不只是让他解闷那么简单。这位讲官似乎有意引导他关注实务,关注民生。
他继续翻阅,在另一页看到这样一段话:“万历四十四年,游历河南,见有老农试种甘薯,虽未尽得其法,然亩产已倍于粟麦。问其种从何来,曰闽商所携。思之,若此物能广植于北地,活民无数矣。”
甘薯!朱由检眼睛一亮。这正是他记忆中明末最重要的救荒作物之一。钱龙锡不仅知道这种作物,还亲眼见过试种。
他快速往后翻,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甘薯的记载。但遗憾的是,钱龙锡只是顺笔一提,并未深入。
不过这就够了。至少证明,在这个时代,甘薯已经传入北方,并且有人在试种。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种子,找到懂种植技术的人。
陈元璞或许知道。但现在不能联系他。
朱由检将笔记小心收好。这些是宝贵的资料,也是未来的方向。
傍晚时分,王承恩回来了。他带回了太医给王安开的药方抄本。
朱由检仔细看了一遍药方。方子很常规,无非是健脾和胃、清热解毒的药材。但他在其中一味药材旁,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注释:“此药需用陈年者,新采者性烈,恐伤脾胃。”
“这注释是谁加的?”他问。
“是太医院那位医士私下加的。”王承恩道,“李典簿的同乡说,这方子原本没有这注释,是那位医士抄方时特意写上去的,说是……有人嘱咐的。”
有人嘱咐?朱由检心中冷笑。嘱咐的人恐怕不是为王安好,而是怕他用新药见效太快,坏了好事。
“药抓了吗?”
“抓了。但王安公公那边似乎没用这个方子。”王承恩压低声音,“李典簿打听到,王安有个旧识是民间郎中,这几日悄悄入宫为他诊病,开了另一个方子。”
王安果然起了疑心。这位老太监能在宫中屹立多年,自然不是易于之辈。
“咱们递的话呢?”
“递到了。”王承恩道,“王安公公收到话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信王殿下有心了。’”
这就够了。雪中送炭的情分,比锦上添花珍贵百倍。
七月初七,乞巧节。
宫中依旧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但各宫还是按照惯例,举行了简单的乞巧仪式。端本宫也设了香案,摆上瓜果,宫女们用彩线穿针,祈求心灵手巧。
朱由检没有参与这些仪式,他在书房里,继续研读钱龙锡的笔记。读到关于漕运的一章时,他忽然想起一事。
“承恩,”他唤来王承恩,“你去问问李典簿,近日宫中的用度物品,哪些是从南方运来的,哪些是京畿本地采买的。还有,漕运最近是否通畅。”
王承恩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办了。
晚些时候他带回消息:“李典簿说,宫中大部分精细物品——如江南的绸缎、闽浙的茶叶、景德镇的瓷器——都是通过漕运从南方运来。但自去岁起,漕运就不太顺畅,一是运河时有淤塞,二是沿途关卡勒索严重。所以今年宫中许多用度,都改从京畿采买,虽然品质稍差,但价格便宜,供应也稳定。”
朱由检若有所思。漕运不畅……这意味着南北物资流通受阻,南方财富难以输送到北方。而京畿本地经济,或许因此有了一丝发展机会。
他又想到陈元璞的农庄。如果能在京郊种植经济作物,直接供应京城市场,是否可行?
但这个想法目前只能停留在脑海中。在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任何大规模的经济活动都会引来注意。
乞巧节的夜晚,月色很好。朱由检站在庭院中,看着天上的银河。牛郎织女的传说,在这个时代是妇孺皆知的。但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如何在这看似平静的深宫中,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那是某宫在举行小型的宴乐。在这非常时期还敢如此,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是有所依仗。
朱由检摇摇头,准备回屋。就在这时,他听见墙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宫人那种规整的步伐,而是刻意放轻、时走时停的脚步声。
他示意王承恩噤声,两人悄悄走到宫门后,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两个黑影正贴着宫墙移动。看身形都是男子,穿着深色衣服,动作敏捷。他们在端本宫墙外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继续向前,消失在夜色中。
“又是他们。”王承恩低声道,“和贵宝那日看到的一样。”
朱由检沉默。一次是偶然,两次就是有意了。有人在监视端本宫。
“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看方向……还是司礼监值房。”
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魏进忠,你就这么急吗?
他转身回屋,在书案前坐下,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监视、搜查、下毒、拉拢……魏进忠的手段一套接一套。而自己,却只能被动应对。
不行,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夜风吹进来,带着夏日的温热,也带着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息。
风起于青苹之末。而现在,风已经起了。
他需要做的,不是躲避风雨,而是在风雨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盟友。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若是能联合那些同样受到威胁的人……
王安是一个。但还不够。
朝中那些正直的大臣呢?宫中对魏进忠不满的太监呢?甚至……那些同样在权力游戏中挣扎的嫔妃呢?
朱由检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但这计划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精准的判断。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纸。这一次,他没有写任何字,而是画了一张图——一张人际关系图。以魏进忠为中心,向外辐射出各种势力。然后,他在那些可能与魏进忠有矛盾的人名旁,做了标记。
这将是他的“盟友地图”。也是他未来破局的关键。
夜深了,烛火将尽。朱由检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坐。
他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风已起,浪将涌。而他这只小船,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不仅要不翻,还要学会……乘风破浪。
第三十章蛰伏待时
七月初九,天启皇帝病重的第九天。
晨钟响起时,王承恩带回一个确切的消息:皇帝已能坐起用膳,虽仍虚弱,但性命无碍。太医院上奏,言“圣体渐安,再调养旬日便可理政”。这道奏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沉寂多日的紫禁城泛起涟漪。
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后园观察那些菜苗。连日的精心照料有了成效,菠菜已长出四五片真叶,芫荽也亭亭玉立,绿意盎然。他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泥土。
“各宫有什么反应?”
“都松了口气。”王承恩道,“永和宫、长春宫今早就开了宫门,御花园里也重新有了人影。司礼监那边传下话来,说皇上静养期间,各宫仍须谨守本分,但不必再像前几日那般闭门不出了。”
不必闭门不出,意味着端本宫与外界的联系可以恢复。但朱由检知道,经过前几日的搜查与监视,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
“李典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正要禀报殿下。”王承恩压低声音,“李典簿说,司礼监对王安公公的态度,这几日突然好转了。昨日还特地派了御医去复诊,送了些上好的药材。”
墙头草的转变,往往预示着风向的变化。天启皇帝病情好转,魏进忠便暂时收敛了爪牙——至少表面如此。
“骆养性呢?”
“锦衣卫的人都撤了。据说骆千户被派去查一桩京城富商通敌案,短时间内不会在宫中走动。”
朱由检点点头,心中却在快速盘算。危机暂时解除,但隐患仍在。魏进忠不会就此罢手,他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殿下,”王承恩犹豫了一下,“咱们……要不要重新与陈先生联系?”
“再等等。”朱由检谨慎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走回书房,从书架暗格中取出那张“盟友地图”。在魏进忠的名字旁,他画了一个圈,又在旁边写下几个小字:擅察风向,能屈能伸。
这是个危险的对手。但正因为危险,才更需要了解。
午膳后,刘婆子悄悄来了。她袖中揣着一个小布包,神色既兴奋又惶恐。
“殿下,弄到了。”她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种子,“这是红花的种子,奴婢那老姐妹的侄子今年正好种了些,听说殿下要,特地留的。”
朱由检捻起几粒种子细看。颗粒饱满,色泽纯正,是上好的种子。
“辛苦你了。”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小块碎银,“这些银子你拿着,一半给你那老姐妹,一半你自己留着。记住,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刘婆子千恩万谢地收下银子,却又迟疑道:“殿下,这种子……真要种在园子里?奴婢听说,红花虽是药材,但种起来颇费工夫,而且……宫里种这个,会不会惹人闲话?”
这是个实际问题。朱由检沉思片刻:“先种一小片试试。若有人问起,就说本王读医书,见红花有活血化瘀之效,想试种些观赏,也为宫中添些颜色。”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亲王在宫中种花种草,总比经商或结交外臣要安全得多。
“奴婢明白了。”刘婆子揣好种子,“那奴婢这就去找王公公,在后园僻静处辟一小块地。”
“去吧。记住,要隐蔽些。”
刘婆子退下后,朱由检走到窗前。夏日的阳光炽烈,庭院里的石板地反射着白光。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他开始思考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仅仅种些菜蔬花卉,终究是小道。要想真正积累力量,必须有更实质的产业。但产业需要本钱,需要人手,更需要安全的渠道。
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找?渠道如何建立?
这些问题如同连环锁,一环扣着一环。而他现在,连第一环都还没解开。
七月初十,钱龙锡的书箱又有了新发现。
朱由检在整理书籍时,发现箱盖内衬有一处微微隆起。拆开内衬,里面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无字,翻开却是钱龙锡手抄的《海防策要》。
这册子与那些游记不同,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抄录。内容涉及沿海防务、水师建制、甚至还有对葡萄牙、荷兰等“西夷”战船火炮的分析。其中一页特别标注:“闽海郑氏,拥舟数百,控海商路,朝廷招抚数度未果。此等人可用而不可信,宜以利驱之,以法制之。”
郑氏,自然指的是郑芝龙。钱龙锡在此时就注意到这个海上势力,眼光可谓长远。
朱由检仔细阅读这份《海防策要》,越读心中越是惊讶。钱龙锡不仅关注农事民生,对军事海防也有深入研究。这位翰林讲官,似乎比他表面看起来的要复杂得多。
他忽然想起,钱龙锡在历史上确实属于东林一脉,但在天启朝早期并未显山露水,直到崇祯朝才崭露头角。如果钱龙锡早有这些见识,为何在历史上没有更早发挥作用?
或许……是因为缺少机会,或者缺少支持。
一个念头在朱由检心中萌生:钱龙锡留下这些书稿,是否也是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这位讲官选择在这个时候告假省亲,是真的因为母亲病重,还是……有意避开宫中的风波?
他需要更多信息。
“承恩,”朱由检唤来王承恩,“你去打听一下,钱先生离京前,与哪些人往来密切。特别是……他是否与某些朝中大臣有过深谈。”
“殿下怀疑钱先生……”
“不是怀疑,是想了解。”朱由检打断他,“知己知彼,才能决定如何相处。”
“奴才明白了。”
七月十一,端本宫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赏赐:两筐新摘的桃子,说是南苑果园进贡的,张皇后特意分给各宫品尝。
随桃而来的还有苏月。她今日神色轻松许多,见了朱由检便笑着行礼:“殿下安好。娘娘让奴婢来看看殿下,说前几日宫中不宁,殿下受惊了。”
“有劳皇嫂挂心。”朱由检请苏月入座,“皇兄身体可大安了?”
“已好多了。昨日还看了几份奏章,只是精神仍短,太医说还需静养些时日。”苏月道,“娘娘让奴婢转告殿下,如今风波暂平,殿下可安心读书。只是……仍需谨言慎行。”
这话里有话。朱由检听出来了:“宫中可是还有什么不妥?”
苏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皇上病重期间,有些人在底下动作太多。如今皇上好转,这些人自然要收敛。但娘娘担心,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只是换种方式罢了。”
“多谢皇嫂提醒。”朱由检郑重道,“请转告皇嫂,由检知道分寸。”
送走苏月后,朱由检看着那两筐桃子,若有所思。张皇后特意送来赏赐,既是关心,也是提醒——提醒他宫中依然不太平,提醒他不要放松警惕。
他让王承恩将桃子分给宫人,自己只留了几个。贵宝送桃子去后厨时,刘婆子正蹲在灶前择菜,见他来了,忙起身接过。
“刘妈妈,”贵宝小声道,“殿下说,这几个桃子给大伙都尝尝。你在后厨辛苦,多拿一个。”
刘婆子眼圈一红:“殿下仁厚……奴婢、奴婢定当好生伺候。”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贵宝:“这是奴婢那老姐妹托人送来的,说是她侄子特意交代,红花种子下种前,需先用温水浸一夜,再拌草木灰。这样出苗齐,长得壮。”
贵宝连忙收好:“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朱由检听到这个种植方法,点了点头。民间自有民间的智慧,这些经验往往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七月十二,王承恩打听到了钱龙锡离京前的动向。
“钱先生离京前三天,去了三次翰林院,每次都待到深夜。”王承恩禀报道,“李典簿有个同乡在翰林院当差,说那几日钱先生借阅了许多邸报和奏章抄本,特别是关于辽东和沿海的。”
“他还见了什么人?”
“离京前一天,去了徐光启徐大人的府上,待了整整一下午。”王承恩道,“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但钱先生出来时,神色凝重。”
徐光启。朱由检心中一动。钱龙锡与徐光启有交情,这倒不意外。两人都关注实务,都学贯中西。但在这个时候深谈,恐怕不只是学术交流。
“还有吗?”
“还有……钱先生离京当日,骆养性骆千户曾去送行。”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虽然只是远远拱手,没有交谈,但有人看见了。”
骆养性送行钱龙锡?这组合让朱由检感到意外。锦衣卫千户送别翰林讲官,表面看是礼节,但在这敏感时刻,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值得注意。
他开始重新审视钱龙锡这个人。这位讲官远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也更有手段。
七月十三,朱由检决定重新与陈元璞联系。但这次,他要更加谨慎。
他让王承恩找来一个装点心的空木匣,在匣底做了个夹层。然后将信纸用油纸仔细包裹,藏入夹层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谈农事:
“子瑜先生台鉴:前日偶得红花种若干,闻此物既可入药,亦可染色,欲试种之。然不知京畿水土是否相宜,种植之法有何要诀?园中菜苗日盛,皆赖先生指教。近日读《齐民要术》,见有‘区田’‘代田’之法,欲于园中辟一小块试之,先生以为如何?”
没有一句涉及时局,全是农事探讨。但有心人自能读出弦外之音:红花是经济作物,“区田”“代田”是增产技术——这些都是富民之道。
“你去找李典簿,”朱由检将木匣交给王承恩,“就说本王感念他前次帮忙,送他一匣点心。其他的,不用多说。”
王承恩心领神会:“奴才明白。李典簿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信送出去了。朱由检知道,这次通信比以往风险更大,因为魏进忠的人可能还在暗中监视。但他必须冒这个险——陈元璞这条线,是他未来计划的重要一环。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朱由检将更多时间花在了后园。那包红花种子按刘婆子说的方法浸泡后,已撒在特意开辟的一小块地上。为了掩人耳目,他在周围种了一圈波斯菊——那是从御花园管事太监那里讨来的花种,说是要给端本宫添些颜色。
“殿下真是好兴致。”某日,李典簿来送份例时,看着后园那片新垦的土地笑道,“这又是菜又是花的,端本宫快成小御花园了。”
“闲着也是闲着。”朱由检淡淡道,“种些东西,既能怡情,也能学些实务。李公公觉得呢?”
“殿下说的是。”李典簿躬身,“奴婢听说,皇上近日精神渐好,还夸殿下安分守己,是宗室表率呢。”
这消息来得突然。朱由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皇兄过誉了。本王年幼,能做的也就是读读书、种种地罢了。”
“殿下谦虚了。”李典簿意味深长地说,“这宫里宫外,像殿下这般沉稳的,可不多见。”
话中有话。朱由检看了李典簿一眼,这位太监今日似乎格外多话。
送走李典簿后,王承恩低声道:“殿下,李典簿今天有些反常。”
“他在递话。”朱由检道,“‘皇上夸我是宗室表率’,这是告诉我,我在皇上心中有了分量。‘宫里宫外像我这般沉稳的不多见’,这是提醒我,有人注意到了我的‘沉稳’。”
“那……”
“是福也是祸。”朱由检道,“福是有了圣眷,说话做事更有底气。祸是树大招风,会引起更多人注意。”
他走到后园,看着那些在夏日阳光下蓬勃生长的植物。菠菜可以摘了,芫荽也长得正好,红花种子刚冒出嫩芽,波斯菊已有了花苞。
一切都在生长,一切都在变化。
就像这座深宫,就像这个时代。
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中依照惯例举行了祭祀仪式,但规模比往年小了许多。天启皇帝仍在静养,仪式由张皇后代为主持。
端本宫也设了简单的祭坛,烧了些纸钱,祭奠亡故的宗亲。朱由检在祭坛前站了许久,心中想的却是那些在萨尔浒战死的将士,那些因加派辽饷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历史书上的数字是冰冷的,但当他真正身处这个时代,才能感受到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祭仪结束后,王承恩带来了陈元璞的回信。
这次的回信很厚。除了详细的农事指导外,还附了几页图纸——是改良农具的设计图,有轻便的耧车,有效率的翻车,还有几种适合小规模种植的灌溉工具。
在信的最后,陈元璞写了一句话:“殿下所问‘区田’‘代田’之法,古人智慧也。然时移世易,法亦当变。草民近日试作‘垄作沟灌’新法,可节水三成,增产两成。若殿下有意,待秋收后,可详述之。”
“垄作沟灌”——这已接近后世的节水灌溉技术。陈元璞果然在农事上下了苦功,而且有创新思维。
朱由检将信小心收好。这个人,他一定要收归麾下。
七月十六,一个意外来客打破了端本宫的平静。
来人是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姓孙,说是奉魏进忠之命,来送一批“皇上赏赐给各宫解暑”的瓜果。
瓜果抬进来,都是时令鲜品:西瓜、甜瓜、葡萄,满满两大筐。
“魏公公说,前些日子宫中多事,各宫都辛苦了。如今皇上大安,特意让奴婢送来这些,给各位主子解解暑气。”孙太监尖着嗓子说,眼睛却在四下打量。
朱由检不动声色:“有劳魏公公费心。王承恩,收下吧。”
王承恩正要让人抬走瓜果,孙太监却道:“且慢。魏公公吩咐了,让奴婢亲眼看着瓜果分到各人手中,免得底下人偷懒克扣。”
这是要借送瓜果之名,行探查之实。
朱由检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既如此,就按魏公公的意思办。王承恩,你陪着孙公公,把瓜果分给大伙。”
王承恩领着孙太监在端本宫转了一圈。每到一处,孙太监都要仔细看看,问问。到了后园,他更是驻足良久。
“哟,殿下这儿真是生机勃勃。”孙太监看着那片菜地和花圃,啧啧称赞,“这菜种得真好,这花开得也艳。殿下真是雅致之人。”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朱由检淡淡道。
孙太监弯腰,摸了摸波斯菊的花苞,又看了看刚冒芽的红花:“这些花种……奴婢看着眼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来了。朱由检心中警惕,面上却笑:“有些是御花园给的,有些是底下人从宫外捎来的。怎么,这些花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孙太监连忙摆手,“奴婢就是看着新鲜,多问一句。殿下别介意。”
他直起身,又四处看了看,这才道:“瓜果都分完了,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司礼监。”
“有劳孙公公了。”朱由检让王承恩封了个小红包,“天热,公公拿去喝茶。”
孙太监接过红包,掂了掂分量,脸上堆起笑容:“谢殿下赏。奴婢告退。”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王承恩回到书房,脸色难看:“殿下,他这是……”
“探路。”朱由检道,“看看端本宫到底在做什么,有多少人,都是什么状态。”
“那咱们……”
“一切照旧。”朱由检平静地说,“他看到了菜园,看到了花圃,看到了我们安分守己的样子。这就够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孙太监离去的方向。这个太监的出现,说明魏进忠对端本宫的关注并未放松。只是方式从明面的搜查,变成了暗中的观察。
夜幕降临时,朱由检在书房里点起灯。他铺开一张纸,开始记录今日的观察和思考。
孙太监的到访,魏进忠的“赏赐”,宫中气氛的微妙变化……这些细节拼凑在一起,勾勒出当前的局势:天启皇帝病情好转,各方势力重新洗牌,魏进忠暂时收敛但并未放弃,而他自己——信王朱由检——开始进入某些人的视线。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停下笔,看着窗外的夜空。夏夜的星空璀璨,银河横亘,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
中元节刚过,按照民间传说,这是鬼门关关闭的日子。那些回家的魂魄,都已返回阴间。
但人间的纷争,永远不会结束。
朱由检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坐。
他知道,自己的蛰伏期不会太长了。当秋天来临,当辽东战事有了新的变化,当朝中党争再起波澜……就是他必须有所作为的时候。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积蓄力量,继续编织网络,继续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
风起于青苹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他,已经看到了风的来向,也感受到了浪的涌动。
剩下的,就是做好准备,迎接那场迟早要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