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峡大营的火,烧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并没有因为昨夜的杀戮而变得血红,反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惨白。
营地已经不再是昨晚那个修罗场了。大晋士兵的尸体被拖到了营外的一处深沟里填埋,以免滋生瘟疫。那些原本用来装饰的旌旗、帐篷,凡是沾了血的,都被北凉士兵扯下来当柴火烧了。
空气里那种刺鼻的血腥味虽然还没散尽,但现在多了一种更霸道的味道。
那是肉汤的香气。
几十口行军大铁锅在空地上架成了一排,底下的火烧得极旺。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汤汁,那是用缴获的大晋军粮——羊肉、萝卜,再加上那种北凉人最爱的、辣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胡椒粉,一起熬出来的杂碎汤。
“排队!都他娘的给老子排队!”
铁头那个大嗓门又回来了。他现在可不是昨晚那个从地里钻出来的杀神,而是一个腰里围着块破围裙、手里拿着个大铁勺的伙夫长。
他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给每个人盛汤的时候,那铁勺总是沉甸甸地往锅底抄,每碗都要带上几块实实在在的肉。
士兵们也都洗干净了。
虽然没有热水澡,但他们用雪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遍。那层伴随着他们几天几夜的黑泥终于被洗掉了,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张张年轻、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庞。
这是一顿沉默的饭。
没有人高声喧哗,没有人划拳猜枚。几千个汉子蹲在地上,或是坐在还有些温热的灰烬旁,捧着那些缺了口的陶碗,只有吸溜汤水和咀嚼的声音。
这碗汤太烫了,烫得人舌头疼,烫得人眼泪直往下掉。
但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这滚烫的温度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像是一把熨斗,把这几天积压在身体里的寒气、恐惧、还有那种杀人后的空虚感,一点点地熨平了。
江鼎和李牧之没有搞特殊。
他们两个也蹲在一个角落里,一人捧着一只大碗。
江鼎吃得很慢。他把一个萝卜在嘴里嚼了三十下才咽下去。
“活过来了。”
江鼎喝完最后一口汤,打了一个长长的、带着胡椒味的饱嗝。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终于有了知觉,那种像是被抽空了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
“伤亡统计出来了。”
李牧之放下碗,他的碗干淨得像是被狗舔过一样。
“死了四百二十三个。重伤一百五十个。大都是在泥地里……没挺过来。”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战损比。以几千疲惫之师,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夜袭两万人的大营,还能打出这样的战果,简直是奇迹。
但李牧之的脸上没有喜色。
“很多是累死的。”李牧之看着远处那些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还有几个,是吃撑死的。”
饿得太久,突然暴饮暴食,这在军队里是常事。
江鼎沉默了一会儿。
“这就是代价。”他轻声说道,“不过,这笔买卖值了。”
他指了指营地后方那一排排整齐的马厩。
那里,三千多匹大晋最好的河曲马正在安静地吃着草料。那是他们昨晚最大的战利品,也是北凉军重生的资本。
“有了这些马,我们就能跑了。”李牧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烂泥地虽然难走,但有了路,有了马,咱们就能在宇文成都的主力反应过来之前,跳出这个包围圈。”
“不。”
江鼎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谁说我们要跑?”
李牧之愣了一下。
“不跑?难道在这等死?宇文成都的主力距离这里不过百里,一旦知道前锋营全军覆没,他肯定会发疯一样扑过来。”
“就是要让他扑过来。”
江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那是从宇文无敌大帐裡搜出来的大晋布防图。
他在地图上的一个点上重重地戳了一下。
“这里。”
李牧之凑过去一看。
“燕回谷?”
“对。”江鼎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宇文成都现在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我们跑了,而是我们‘没跑’。”
“我们这支‘幽灵军队’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根插在喉咙里的刺。他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人,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手段。”
“恐惧,是他最大的弱点。”
江鼎站起身,眼神看向东方——那是大乾京城的方向,也是宇文成都主力粮草囤积的地方。
“这一仗,只是个开始。”
“我要用这区区几千人,把宇文成都的这八十万大军,像牵狗一样,在这片泥沼里溜得他累死。”
……
百里之外。
大晋中军大帐。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宇文成都坐在那张巨大的虎皮帅椅上。他没有穿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长袍,但他身上的那股杀气,却比外面那风雪还要冷。
帐下,跪着几个浑身是泥、神情恍惚的逃兵。
“你是说……”
宇文成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
“两万人。整整两万人的前锋营。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被一群……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给杀光了?”
“大帅!真的……真的不是人啊!”
一个逃兵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从天上掉下来,从地底下窜出来……他们不穿甲,刀枪不入……他们杀人用筷子……用牙咬……”
“够了!”
宇文成都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坚硬的梨花木桌案应声而裂。
“妖言惑众!拖出去,斩了!”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
在逃兵绝望的惨叫声中,宇文成都站起身,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不信鬼神。但他信李牧之,也信那个诡计多端的江鼎。
他太了解这两人了。
如果说李牧之是一把刚猛无铸的重剑,那江鼎就是一根藏在袖子里的毒针。
这一仗,输得太惨,也太诡异。
宇文无敌虽然是个莽夫,但也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能让他连消息都发不出来就被灭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北凉军变了。
他们不再是那支讲究骑兵对决、讲究阵法配合的正规军了。
他们被逼到了绝境,变成了一群没有底线的疯子。
“传令。”
宇文成都停下脚步,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狠厉。
“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
“停止进逼虎头城。”
“全军向青牛峡靠拢。”
旁边的军师大惊,“大帅,虎头城已是囊中之物,现在撤军……”
“你懂个屁!”宇文成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虎头城是死的,李牧之是活的。”
“只要李牧之和江鼎还活着,这北凉就灭不了。”
“而且……”
宇文成都看向帐外那灰蒙蒙的天空,眼神中闪过一丝忌惮。
“我总觉得,江鼎这小子,还在憋着什么更坏的招。”
“这次,我要亲自去会会这群……泥鬼。”
风又起了。
这一场博弈,从明面上的刀兵相见,变成了暗地里的心理猎杀。
而在那个飘着肉香的青牛峡早晨。
江鼎和李牧之也做好了准备。
吃饱了,喝足了。
也是时候,带着这群刚从地狱里回来的兄弟,去给这天下,演一场更大的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