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为男女分席而坐,温汀跟着二夫人进里间坐了,二夫人看她额头有伤,不免又是几句愧疚。
温汀一笑了之,不过走动了一会,又加上她心事重重,此刻确实有些头脑发沉。
不由得失了胃口。
裴芷柔见她少食少语,眼珠滴溜溜一转,“汀姐姐瞧着没有胃口,是不是就要嫁人了,怕吃胖了穿不进去嫁衣呀?”
温汀眉心一凛,寻思这裴芷柔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莫不是也患什么疯症?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询问,三夫人便低低喝了裴芷柔一声,“汀姐儿的事,自有老夫人和侯爷做主,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操什么心。”
裴芷柔一脸天真无害,“我关心汀姐姐还不行吗嘛,祖母一早就给汀姐姐说了好人家,我是替姐姐高兴。”
老夫人道:“柔丫头长大了,都会关心人了。”
裴芷柔冲老夫人撒娇,“从小祖母就教导柔儿家和万事兴,柔儿喜欢和哥哥姐姐一起孝敬祖母。”
老夫人欣慰,“就你嘴甜,尽会哄我。”
裴芷柔一双杏眼弯了弯,“柔儿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三夫人也跟着笑了笑,“这孩子越来越没个样了,母亲你好好说她。”
一桌人笑声绵绵,真作出了一派其乐融融景象,作为谈资的温汀,被忽略在一旁。
温汀欲发地食难下咽,捏着竹筷的指尖发白。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她此刻心乱如麻,却深知眼下不是自己开口质问的好时候。
原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竟还以为裴芷柔说糊涂话,竟是真的……老夫人已为她相看好人家,如此一月来的冷落也就说得通了。
老夫人并未打算将她这来历不明的孙女长留,而她也已到了议亲年纪,早早嫁出去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裴珩也不会受未立妻室便有了女儿的名声拖累。
原是这样……温汀身上有些发冷,头更是重得要坠下去。
若是再让裴府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
温汀更不敢往下想。
“母亲这里欢声笑语,我快被三弟训成哑巴了。”
裴府三爷端着盛满酒的瓷杯进来,朝着老夫人揖拜,“如今一家人齐聚广陵,母亲所愿也,祝母亲福寿绵长,食甘寝安,愿家中和顺,自此诸事顺遂。”
老夫人受用,见裴珩紧随着裴三爷一起进来,“今日便不拘着虚礼了”,又对裴三爷道,“我看你这是到我这躲珩儿呢。”
裴三爷被戳破心思,又满饮一杯,扫了桌上的女眷一圈,“还是母亲这里好,刚才的笑声挠得我直心痒痒。”
裴芷柔忙不迭道,“我们替汀姐姐的婚事高兴呢,父亲和叔父一进来,汀姐姐都不好意思了。”
众人瞧过去,温汀的脸合乎时宜的发红。
裴珩瞧出几分不对,跟前一搭手便敛了笑,“烫成这样也不吱声。”
听见裴珩的声,温汀被迫恢复一丝清明。
嗫嚅道:“我以为是伤口发烫,想着过会就好了。”
老夫人知道温汀带伤还陪了这么久实属不易,“汀丫头既病着,就先回去歇着。”
温汀顺坡下驴,起身拜过,“那阿汀便先行退下了。”
“母亲,我送阿汀回去。”
裴珩搁了盏,正欲扶一把温汀,只见温汀本能地侧身躲过,转身扶上自己的丫鬟。
裴珩悻悻收回手,只当温汀还是怕他。
出了门,直至席上的声音再听不到了,晚间的风一吹,温汀才将梗在喉间的阵阵恶心压下去。
回身道:“侯爷留步,有青露和银杏送阿汀回去。”
裴珩脚下步履未停,问她,“方才席上,就见你情绪低落,可是听说什么了?”
温汀抬起眼同他对视一瞬,欲言又止。
一时竟不知道怪他眼盲,可能认错了女儿。
还是怪他耳聩,明知故问。
虽说里外两席隔开,可总归在一间厅里,裴芷柔嗓音恨不得抬天上去,外面又怎会听不见。
她淡淡摇头,“没什么,就是头疼得很。”
额头上那么长那么深一条口子,落在谁身上都得疼得死去活来,温汀倒也没说谎。
“府中统共就这些人,你也都见过了,日后相处的时间长,烦闷了就去同哥姐们坐坐,别总是憋在屋里。”
无论是什么话,从裴珩嘴里说出来,都是轻飘飘无伤大雅的,可落在温汀耳朵里,却会使她更难过。
这府里的小辈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哪有一个省油的灯。
再说日后相处的时间怕也是掐指可数了,为何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哄着她。
温汀深感疲惫,“阿汀有些累了,侯爷快回席上去,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裴珩每次见温汀,她孤身一人立在裴府众人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她谦让知礼的表皮下,藏着的是将裴府一切置身事外的沉静。
裴珩官场沉浮数十载,看透过很多人,如今却不知拿眼前的小姑娘怎么办。
过于的溺爱与苛责,都怕她走不顺路。
将儿女情长置身事外的他,头一次想若有位主母替他管教,这些事会不会迎刃而解。
温汀回到槐院,裴珩临走前将院中萧条景象扫了一遍,又对她道:“今日府中都安顿的差不多了,我让卫安给你换个院子,你住得自在些。”
这府中哪还有人憎鬼嫌的槐院自在,温汀当即拒绝,“这里挺好的,阿汀还想住这里。”
裴珩沉默片刻,留下句“那便随你。”
温汀站在廊下,数着裴珩离开的步子,在他即将踏出槐院的那一刻,突然急切开口。
“侯爷名中的‘珩’字,可是‘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可谓‘衡’一字?”
裴珩遥遥回身,却答非所问,“当日慈安堂我问你名中‘汀’是哪个字,你记到今天?”
他居然以为自己为这点微末小事记仇。
温汀自认没那么小肚鸡肠。
她半个身子走出廊庑站定,任由皎皎冷月撒在肩上。
“侯爷误会了,只是忽然想起幼时听孔孟,‘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以衡谓君子中正有度,便联想到了侯爷。”
裴珩:“‘你若还读过礼记,便知道‘一命縕韍幽衡’,亦通‘珩’。”
“我没读过礼记,烦请侯爷等等。”
裴珩见温汀跑进了屋内,出来时候拿着纸笔,“侯爷能写一下这个字吗?”
裴珩不解,可对上那真诚的眼睛,便随她到廊下方桌,落笔一个“珩”字。
他问,“你不识得这个字?”
温汀目光定定落在那字上,三魂七魄早已随着裴珩落笔散了个一干二净。
囫囵答道:“不认识,我没怎么读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