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阒说“跟上”,但没说要跟去哪里,也没说跟多久。
他走得很快,银白色的身影在夜色里像一道劈开黑暗的流光,专挑崎岖难行、妖兽痕迹罕至的小径。
显然,他并不打算带寂珩白去什么妖族聚居的繁华之地,更别提找什么“特产”吃食。
寂珩白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外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外氅下摆时不时绊到石棱或灌木,她也不急,慢悠悠地调整步子,偶尔还会停下来,揪一把路旁看着眼生的浆果或草叶,凑到鼻尖闻闻,大多数时候都嫌弃地撇撇嘴丢掉。
走在前面的霜阒,神识其实一直若有若无地笼着后方。
察觉到她那些小动作,他嘴角抿得更紧,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了半分,迁就着她那看似散漫实则总能恰好跟上、不至于掉队的速度。
月上中天时,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山脊,前方视野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巨大的、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光泽的湖泊,湖心似乎有岛,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湖边生着大片大片芦苇似的植物,杆子却是莹白色的,顶端开着毛茸茸的、散发柔和光晕的花絮,夜风吹过,如星河倾泻,簌簌作响。
霜阒在湖边一块平整的黑色礁石上停住脚步,背对着湖泊,也背对着跟上来的寂珩白。
“到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此地名唤‘碎星泽’。泽中有‘银线鲦’,肉质尚可,无甚灵气,胜在鲜嫩。自己捉。”
他说完,便抱着剑,在礁石上坐了下来,一副“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自己看着办”的架势,眼睛望着远处墨色的山峦轮廓,不再看她。
寂珩白走到水边,蹲下,拨开那些发光芦苇的茎叶,望向湖面。
湖水极清,能看见水底同样泛着微光的细沙和摇曳的水草。
果然有几条巴掌长、通体近乎透明、唯背脊有一条银线的细长小鱼,慢悠悠地游弋着。
她伸出指尖,戳了戳水面,涟漪荡开,小鱼受惊般倏地散开。
“怎么捉?”她扭头问霜阒。
霜阒侧脸的线条在月光和湖光映照下,有种冷硬的漂亮。他眼珠都没动一下:“用手,用网,用灵力,随你。”
寂珩白“哦”了一声,转回头,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霜阒眼角余光瞥见时,几乎要维持不住冷峻表情的动作——她开始慢吞吞地卷起过长的外氅袖子,一层,两层,一直卷到手肘以上,露出两截瘦削却线条流畅的小臂。接着,她又弯下腰,开始解靴子的系带,似乎打算下水。
“……你做什么?”霜阒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
“下水捉鱼啊。”寂珩白答得理所当然,一只靴子已经被她脱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开始脱另一只。“手捉,你说的。”她补充,语气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认真。
霜阒猛地转回头,银色眼瞳里写满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疾”的震撼,以及更深层的、被这种纯粹到近乎愚蠢的直白行为冲击到的无措。“站住!”他低喝。
寂珩白已经脱掉了另一只靴子,赤脚踩在岸边微凉湿润的沙地上,脚趾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闻言停住动作,又看向他,眼神清澈地表达着疑问。
霜阒深吸一口气,感觉今晚叹的气比过去一个月都多。他手指微动,一道极细的、冰冷的银色灵力丝线从他指尖射出,快如闪电,没入水中。水面甚至没有溅起多少涟漪,下一秒,灵力丝线收回,末端已经串上了三条犹自摆尾的银线鲦。
鱼儿被精准地抛到寂珩白脚边的沙地上,蹦跳着。
“拿去。”霜阒别开脸,耳根又有点烧。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仿佛在“照顾”对方的感觉,但更讨厌眼睁睁看着这人做出赤脚下寒湖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
寂珩白低头看看鱼,又抬头看看他绷紧的侧脸和那只迅速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一点灵力微光的手。
“谢谢。”她说,这次语气比之前真诚了些。她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还在弹跳的鱼,想了想,从腰间一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灰扑扑的小陶罐,和一些瓶瓶罐罐。
霜阒用眼角余光警惕地瞄着。
只见她极其熟练地处理了鱼,用不知哪里引来的清水洗净,又从小罐子里倒出一些透明的、似乎只是凡俗界盐巴的东西,还有一些碾碎的、带着奇异香气的干草末,均匀地抹在鱼身上。
然后她捡来几根枯枝,指尖一搓,用一种极其基础、甚至有点粗糙的火系小法术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映着她的脸,依旧平平无奇,但专注于料理时,那层灰扑扑的淡漠似乎褪去了一点,显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她把串好的鱼架在火上烤。动作不紧不慢,翻转得很有耐心。
很快,一股混合了盐的咸鲜、香草的特殊气息、以及鱼肉本身清甜焦香的味道,在碎星泽清冷的夜风里弥漫开来。
霜阒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子。辟谷多年,他几乎忘记了食物纯粹的香气是什么感觉。
白狼族虽有血食传统,但他自幼修剑,克己甚严,早已摒弃口腹之欲。可此刻这股味道……竟勾起了些许遥远模糊的、属于幼崽时期围在族中篝火边的记忆。
寂珩白烤好了鱼,先拿起一串,吹了吹,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她这才像是想起旁边还有个狼,很自然地拿起另一串烤得金黄油亮的银线鲦,递向霜阒的方向。
“给。”她没看他,眼睛还盯着自己手里那串,又咬了一口。
霜阒僵住了。
那串鱼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香气霸道地往他鼻腔里钻。
递过来的那只手,手腕很细,刚才卷起的袖子还没放下,露出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暖色。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
“……不必。”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哦。”寂珩白也不强求,很自然地把递出去的鱼串收回来,自己左手一串右手一串,慢条斯理地继续吃。
吃相算不上文雅,但也不粗鲁,就是很专注,仿佛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吃掉这两条烤鱼。
霜阒看着火光在她没什么特点的脸上跳跃,看着她被热气和美味熏得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她唇边不小心沾上的一点油光。他握着剑柄的手指,松了又紧。
湖风吹过,带来远处不知名夜鸟的一声啼鸣。
寂珩白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鱼,把光秃秃的树枝丢进火堆,发出“噼啪”轻响。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目光又投向湖面,显然在考虑要不要再来几条。
霜阒忽然站了起来。
寂珩白抬头看他。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水边,指尖灵力再次闪烁。
这次效率更高,一次性拽上来五六条银线鲦,用一片不知何时摘下的宽大发光芦苇叶子兜着,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放在寂珩白脚边。
然后退回礁石边,重新坐下,抱剑,望天。
寂珩白看着脚边活蹦乱跳的鱼,又看看霜阒冷硬如雕塑的背影。
她弯起眼睛,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碎星泽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瞬间就没入那层惯常的平淡之下。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重新拿起小刀,熟练地处理起新来的鱼儿。
火堆噼啪,湖泽寂寂。
霜阒依旧望着远山,但紧绷的肩线,不知何时,悄然松缓了一丝。身后传来的、规律而专注的料理声响,和那持续不断的、勾人馋虫的香气,似乎……也不那么让人烦躁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后那截总想画圈的尾巴,在夜风的吹拂和这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氛围里,终于……暂时地,安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