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那句“早上吃点什么”,像颗小石子,在霜阒本就翻腾的心绪里又搅起一圈涟漪。
他看着她,那张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对食物的期待,仿佛刚才青鸾少主带来的剑拔弩张和论坛上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都比不上眼前一顿早饭重要。
霜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认命的冰凉。“……跟上。”
他没说去哪儿,转身就走,这次的方向是背离碎星泽,朝着东北方一片看似平平无奇的低矮丘陵。
寂珩白裹紧外氅,踢踢踏踏跟上。
晨风吹散了湖边的湿气,也吹动霜阒银色的发尾和衣袂,他走得不快,甚至刻意保持着一种匀速,确保后面那个麻烦精不会跟丢。
丘陵地带植被稀疏,多是些耐旱的灌木和裸露的灰褐色岩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缓坡,坡地上生长着一种叶片肥厚、边缘带锯齿的暗绿色植物。
一簇一簇,不起眼,却散发着一股微甜的、类似熟透浆果的香气。
霜阒停下脚步,指了指那片植物:“‘青岩蜜叶’,汁液清甜,可充饥,微含灵气。”他顿了顿,补充,“自己摘。”
显然,他不打算再提供捉鱼那样的“服务”。
寂珩白“哦”了一声,蹲下身,凑近一丛蜜叶看了看,还伸手捏了捏肥厚的叶片。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霜阒再次眼皮直跳的动作——她直接揪下一片叶子,放到嘴边,用牙齿咬开一个小口,吸吮起来。
汁液沾了一点在她唇角,她咂咂嘴,眼睛微微弯了一下:“甜的。”评价简短,但听起来还算满意。
霜阒移开目光,不去看她那过于直接的进食方式。
他自己也走到另一丛蜜叶旁,却没动,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放远,神识却依旧若有若无地笼罩着这片区域,也笼罩着那个蹲在地上、像只大型啮齿动物一样认真啃叶子的家伙。
寂珩白效率不低,很快解决了三五片蜜叶,汁液的清甜确实缓解了腹中饥饿。
她擦了擦嘴,没站起来,反而就着蹲姿,从那个灰扑扑的储物袋里又掏摸起来。
这次掏出来的,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她打开,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太规则的……糕点?或者说,更像是某种粗粮被勉强压制成块的东西。
她拿起一块,看了看,又递向霜阒的方向:“吃吗?我自己做的,就是有点硬,放久了。”语气依旧是分享而非讨好。
霜阒目光落在那块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点寒碜的“糕点”上,又抬眼看寂珩白。
她举着糕点,表情坦然,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干粮,而真是值得分享的好东西。
“……不用。”他拒绝,喉咙却莫名有些发干。
辟谷太久,味觉似乎都钝化了,可碎星泽的烤鱼香,青岩蜜叶的甜,此刻眼前这块粗陋糕点……接连不断地叩击着那道被他刻意封闭的门。
寂珩白也不劝,收回手,自己“咔嚓”咬了一口,嚼得缓慢但认真。
硬是真的硬,她腮帮子微微用力,眉梢却舒展着,似乎很享受这种咀嚼感。
“你平时,”她边嚼边问,声音有点含混,“就吃这些叶子?或者,直接吸灵气?”
霜阒:“……修行之人,何须执着口腹。”
“也是。”寂珩白点点头,又咬了一口,“不过,吃东西挺有意思的。甜的,咸的,硬的,软的……不一样。”她说得简单,却透着一种对世间滋味最质朴的体验欲。
霜阒没接话。
他想起族中那些幼崽,也是这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一片新奇的叶子,一颗没见过的果子,都能津津有味地摆弄半天。
可眼前这人……明明修为不算太低(虽然灵力波动淡得离谱),言行举止却时常流露出一种近乎孩童的直白与专注。
这种矛盾,让他捉摸不透,也让他……难以真正狠下心驱赶。
“你接下来,”他开口,声音比晨风硬不了多少,“打算如何?”
寂珩白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
她望了望四周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褐色丘陵,很诚实地摇头:“不知道。”然后,她看向霜阒,眼睛清澈,“你去哪儿?”
霜阒被这反问噎住。
他本该回白狼族圣地,或者去巡查领地边界,处理因为论坛帖子可能引发的各种麻烦。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前面有个小集,青叶集。各族低阶修士和凡人商贩混杂,可换些杂物。”他说完就后悔了,这算什么?邀请吗?
“青叶集?”寂珩白重复了一遍,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听起来有卖吃的?”
“……或许。”霜阒硬邦邦道,转身继续走,步伐加快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寂珩白立刻跟上,这次跟得更紧了些,几乎与他并肩,只是落后半步。
“集市好,热闹。”她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轻快,“说不定能碰到有意思的东西。”
有意思的东西?
霜阒想起她随手捡的那块暗红“石头”,眉心一跳。可别再捡回什么“不祥”之物了。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并肩)地走在丘陵间。
阳光逐渐热烈,晒得裸露的岩石发烫。
寂珩白裹着银白外氅,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热,也没脱下来的意思,只是偶尔抬手擦擦汗。
霜阒用眼角余光瞥见,脚步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走向一片有稀疏矮树阴影的小路。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地势渐低,出现一条浅浅的、流淌着浑浊黄水的小溪,溪上搭着简陋的木桥。
对岸,一片简陋的、由帐篷、木棚和少量石屋构成的聚居地映入眼帘,喧闹的人声和混杂的妖气、灵气隐隐传来。
青叶集到了。
集市的入口处歪歪斜斜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通用语和几种妖文写着“青叶集”三个字。
来往的身影形形色色:顶着兽耳兽尾的半化形小妖,穿着粗布麻衣、眼神精明的凡人商贩,还有一些气息驳杂、一看就是散修的人族修士。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寂珩白站在桥头,望着对岸的热闹,眼睛里那种惯常的平淡被好奇取代,微微闪着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牲畜、还有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好多味道。”她评价道,像只第一次踏入陌生领地的小兽,谨慎又兴奋。
霜阒在她身边停下,眉头微蹙。他不喜欢这种过于嘈杂混乱的环境,尤其不喜欢那些或明或暗投过来的、带着探究和敬畏(对他)以及好奇(对他身边这个披着他外氅的陌生家伙)的目光。
“跟紧。”他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走上木桥。
木桥吱呀作响。
寂珩白立刻跟上,几乎贴着他后背,好奇地左右张望。
她一进入集市,那股“存在感稀薄”的特质似乎又被放大了,明明披着醒目的银白外氅,混入人流后,却奇异地不那么扎眼了,像一滴水融入了更大的水流。
霜阒却相反。
他银发冷颜,身姿挺拔,腰间佩剑,那股属于上位妖族天骄的冷冽气息,即便刻意收敛,也如同暗夜里的火炬,吸引着所有感知敏锐者的注意。
所过之处,嘈杂声会不自觉地低下去几分,各种目光逡巡着,尤其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打扮古怪的寂珩白时,窃窃私语声更密了。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绸缎长衫、头顶两只毛茸茸圆耳朵的兔妖商人,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目光在霜阒和寂珩白之间转了转,最后定格在霜阒身上,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和试探:
“这位……狼族的贵妖,大驾光临青叶集,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您想看看什么?上好的北地寒铁?新到的东海珠贝?还是……给这位……”他小心地瞟了一眼寂珩白,斟酌着用词,“……给这位同伴,挑些合适的小玩意儿?”
霜阒脚步不停,连个眼神都没给那兔妖,只冷冷吐出一个字:“让。”
兔妖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退到一边。
寂珩白却在那兔妖的摊位前停了一下,目光落在一个用彩色石子串成的手链上,石子形状不规则,颜色却搭配得意外和谐。
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石子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响。
霜阒走出几步,发现人没跟上,回头,就看到她正低头看那串手链,侧脸在集市斑驳的光影里,竟显出一种罕见的专注。
他眉头皱得更紧,折返回来,站到她身边,没看那手链,只盯着她:“想要?”
寂珩白抬起头,眼神从手链上移开,看向他,摇了摇头:“不是。”她顿了顿,“就是觉得,颜色挺搭的,像……像碎星泽早上的天空和湖水。”
霜阒一怔,下意识顺着她的描述去想。
碎星泽的晨空……和湖水?他从未注意过那种颜色的搭配。
兔妖察言观色,立刻堆起更热情的笑:“贵人好眼力!这石子是西边荒漠里特有的‘彩霞石’,天然五色,寓意吉祥!给您同伴戴着正合适,价格好商量!”
“不用。”霜阒再次拒绝,语气更冷,直接伸手——不是拉,只是用剑鞘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寂珩白的手臂,“走了。”
寂珩白“哦”了一声,顺从地跟着他离开摊位,目光却还留恋地在那串手链上停留了一瞬。
两人继续在集市中穿行。
寂珩白像是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对什么都好奇:卖古怪根茎药材的摊子,她凑过去闻闻;
卖闪烁着微光、不知名兽骨雕刻的铺子,她伸脖子看看;
甚至路过一个卖热气腾腾、油汪汪的不知名兽肉烤串的摊子,她还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肉串看了好几秒,喉结不明显地动了动。
霜阒一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帮她挡掉了大部分搭讪和探究。他心里那股烦躁越来越盛,带她来集市绝对是个错误。他应该直接把她扔出北地边界。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更大的骚动传来,还夹杂着几声惊呼和器皿碎裂的脆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只见几个衣着明显华贵、气息也强悍几分的妖族青年,正围着一个卖陶罐的老羊妖推搡喝骂。
老羊妖抱着头蹲在地上,面前碎了一地的陶片,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老东西!敢拿次品糊弄我们炎虎族?!”为首一个额生“王”字斑纹、身材魁梧的黄衣青年一脚踢飞一个完好的陶罐,恶狠狠道,“今天不赔够灵石,拆了你这破摊子!”
周围的摊贩和行人纷纷退避,敢怒不敢言。
炎虎族在北地妖族中势力不小,行事霸道是出了名的。
霜阒脚步顿住,银色眼瞳里闪过一丝冷厌。他不想管闲事,尤其在这种地方。
寂珩白也看到了,她微微歪头,看着那嚣张的黄衣虎妖和瑟瑟发抖的老羊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那点好奇淡了下去。
黄衣虎妖似乎察觉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注视,尤其是霜阒身上那即便收敛也令人心悸的冷冽剑意。
他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霜阒身上,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了这位白狼族少主,嚣张气焰收敛了些许,但随即,他的视线落到了霜阒身边、披着银白外氅、存在感稀薄的寂珩白身上。
虎妖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和审视,忽然咧嘴一笑,带着点不怀好意:“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霜阒少主。怎么,今日有雅兴来这青叶集闲逛?还带了位……嗯,朋友?”他故意在“朋友”二字上加重了音,目光在寂珩白身上那件明显属于霜阒的外氅上转了转,又扫过她平淡无奇的脸和低微的灵力波动,笑容变得有些玩味,“这位朋友,面生得很啊,不知是哪族才俊,能得霜阒少主如此……关照?”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配合地发出几声哄笑,眼神在寂珩白和霜阒之间来回瞟,充满了探究和某种下流的臆测。
集市瞬间安静了许多,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霜阒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泛白。
他向前半步,将寂珩白完全挡在身后,银色眼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刺那黄衣虎妖。
“滚。”
只有一个字,却裹挟着凛冽的剑意和上位者的威压,清晰地传遍半个集市。
黄衣虎妖脸色一变,被那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愿丢了面子,硬撑着冷笑道:“霜阒少主好大的威风!不过是问一句,何必……”
他话没说完。
因为被他挡住视线、一直安静待在霜阒身后的寂珩白,忽然侧了侧身,从霜阒身侧探出半个脑袋,目光越过霜阒的肩膀,落在那黄衣虎妖额头的“王”字斑纹上,然后,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人听清的声音,平平地、带着点好奇地问:
“你的额头……是画的,还是天生的?”
集市,彻底死寂。
黄衣虎妖得意的冷笑僵在脸上,额头的“王”字斑纹似乎都扭曲了一下。
他身后的跟班们张大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霜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身侧一脸纯然好奇、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的寂珩白。
他感觉自己紧绷了一早上的、名为“理智”的弦。
“啪”一声。
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