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后,孟素馨正坐在窗下绣花,腹中忽然传来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
【娘亲!爹爹来了!他带了好多好多东西,红绸子捆的箱子排了一整条街,像是……像是来提亲呢!】
孟素馨指尖一颤,绣花针轻轻扎在指腹上。
她抬眼望向窗外,院墙外隐约传来车马辚辚与人声喧动。
心口怦然急跳起来,她搁下绣绷,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深吸一口气,便提着裙裾匆匆往前厅去。
还未踏进厅门,便听见父亲低沉迟疑的嗓音。
她从屏风后悄悄望去,只见父亲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而站在厅中的那个男子——
一身玄青色箭袖长袍,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着一枚蟠龙玉佩。
他负手而立,侧脸轮廓透过窗棂望去,显得愈发深邃俊朗。
祁奕寒并不知道孟素馨在偷听,正诚恳地对孟老爷道:“……晚辈自知唐突,但心慕素馨小姐已久,今日特来求娶,望伯父成全。”
孟老爷喉头滚动,几乎想立即答应。
他如何不心动?
眼前这位镇国公世子,战功赫赫,圣眷正浓,比起那个至今仍靠家族荫庇,前途未卜的潘永舟,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
孟老爷眉头紧锁,长叹一声:
“祁世子青年才俊,老夫自然欣赏。只是小女自幼与潘府大少爷定亲,两家交好多年,若此时退婚,只怕要落得个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骂名……”
他摇了摇头,艰难开口:“世子厚爱,孟家只怕无福消受。”
“我愿意!”
清亮的声音蓦然响起。
孟素馨从门后走出,步履坚定。
她先向父亲端正一福,随即抬眸,盈盈望向祁奕寒:
“爹,女儿愿嫁祁世子。请爹允准女儿与潘永舟退婚。”
厅中霎时寂静。
祁奕寒转过身,定定回望孟素馨。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看得孟素馨脸颊微微发热。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你怎的这样急?我还没退婚呢……”
祁奕寒唇角微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轻轻展开。
信上是潘老爷熟悉的笔迹,盖着朱红私印——竟是一封措辞客气、毫无怨怼的退婚书。
“你……”孟素馨怔怔接过,难以置信。
两日,仅仅两日!
那桩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婚约,竟就这样轻飘飘地解除了?
【爹爹威武!】腹中传来女儿雀跃的欢呼:【娘亲你看,爹爹太厉害啦!】
孟素馨压下心头惊涛,抬眼望他:“你怎么做到的?”
祁奕寒接过她手中退婚书,细心折好,重新放回她掌心。
“潘大人日前因军粮延误一事遭御史弹劾,若不是我周旋,此刻他已在天牢之中。”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我保他官位无损,全身而退,这便是交换。”
原来如此。
孟素馨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邀功,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
“奕寒哥哥……”她郑重的说:“谢谢你。”
祁奕寒眸光微动,忽然上前一步。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素馨。”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问:“你可愿嫁我?”
孟素馨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眸片刻,指尖轻轻抚过小腹,那里有一个正在生长的生命。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
“我愿意。”
此刻,她对祁奕寒虽然尚未产生爱恋之情,但她看见了他的担当,他的果决。
他于不动声色间,为她劈开前路荆棘的魄力。
作为一个丈夫,作为她腹中孩子的父亲,祁奕寒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心。
孟老爷目瞪口呆的看着女儿和祁世子间的互动。
“素馨……你、你和祁世子这是……?!”
他就算再迟钝,此刻也看明白了。
女儿与祁奕寒,分明已经有了私情!
孟素馨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正对着父亲。
她没有闪躲,没有羞怯,清澈的目光里是全然的坦荡与坚定。
“爹。”神色郑重,一字一道:“女儿与奕寒哥哥,早已两情相悦。此生非他不嫁,望爹爹成全。”
祁奕寒也上前一步,拜道:“望伯父成全。”
话音落下,厅内又是一静。
孟老爷怔怔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自幼温顺乖巧的孩子,骨子里竟藏着如此决绝的勇气。
他复又看向祁奕寒。
这位年轻的世子爷依旧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神色郑重,并无半分轻浮之态。
他挡在素馨身前半步,似乎深怕她挨骂。
目光始终留意着她的神色,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柔情。
半晌,孟老爷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坐下。
他朝着祁奕寒伸出手,语气已然平静了许多:“祁世子,那退婚书……且让老夫一观。”
祁奕寒双手将那封信笺奉上。
孟老爷接过来,展开,凑近了细细端详。
纸是潘家常用的暗纹笺,墨迹犹新,上面每一个字他都反复确认——确是潘老爷亲笔无疑,末尾那方殷红的私印更是做不得假。
他逐字逐句读着,紧绷的肩膀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真正如释重负,将那纸轻轻放在了桌上。
最后一道障碍,已经被消除了。
他再次抬起头,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身姿如孤松独立,气度沉稳如山岳,更难得的是那份为女儿扫清障碍的雷霆手段与周密心思。
先前只觉得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此刻再看,那眉宇间的英气,举止间的从容,越看越是熨帖,越看越是满意。
这样的乘龙快婿,文武兼备,圣眷优渥,满京城的勋贵世家,哪家不暗暗盯着?
如今这般机缘,竟落到了他孟家的头上?
孟老爷捻须含笑,正沉浸在未来佳婿带来的喜悦中,忽然想起一事。
他嘴角的笑意蓦地僵住,眉头不自觉皱起。
他记起来了。
数月前,似乎隐隐约约听过些风声,说是这位年轻的镇国公世子在北境受了极重的伤,甚至……伤了根本,于子嗣传承上,怕是艰难。
若祁奕寒真的……那他的女儿嫁过去,岂非……
想到传言,孟老爷看向祁奕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犹疑。
踌躇再三,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启齿的尴尬,试探着问道:“贤……贤侄啊,老夫……老夫先前似乎听得些风言风语,说你曾于北境负伤,身子……可有大碍?于、于子嗣上……?”
后面的话,他实在有些问不出口,只能含糊地带过,但那担忧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无碍!”
祁奕寒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他挺直了背脊,神色坦荡,目光灼灼地看向孟老爷。
“伯父明鉴,那不过是朝中宵小、军中政敌散布的谣言,意图坏我名声,阻我前程罢了!”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笃定,瞬间驱散了孟老爷的怀疑。
——然而,事实是,他在战场上中了带毒的冷箭。
箭毒伤在他腹部,虽性命无碍,但随军老医官确实说过,今后于子嗣一事上,恐怕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