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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0章权轻重

    司马懿声音郎朗,但是落下之后,大帐之内却是一片寂静。

    朱灵姜冏等军将神色各异。

    黄成在一旁,也是目光闪动。

    对于这些擅长于战场厮杀的军将来说,司马懿的这种谋划,让这些人感觉到了『不安』……

    牺牲。

    战争不是免不了牺牲么?

    对吧?

    可是等司马懿明晃晃的将牺牲摆在桌案上的时候……

    谁都不喜欢成为某种『饵料』,可问题是真遇到司马懿这样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饵料』?

    又是谁能控制不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司马懿这样的人?

    贾衢抚须不语,眼神复杂。

    斐潜能看出司马懿这番谋划背后的冷血与功利,将同僚部属视为棋子和筹码,这与他一直以来倡导的军中情谊的理念有所违背,让他心中颇为不喜。

    然而斐潜也不得不承认,司马懿的判断很犀利。

    不一定准确,但是犀利,如同手术刀一般。

    这般对于曹军心理把控,对于战场的局势掌握,确实是比枣衹要好很多。

    这个计划虽然冷酷,却也有一定的可能,可以拖住曹操,为骠骑主力合围创造至关重要的时间窗口。

    沉默良久,斐潜才看了一眼司马懿,缓缓开口,『仲达,你熟悉河洛情状,便留在中军参赞军务。远道而来,也是辛苦,且先下去休息罢!』

    事情轻重缓急,都需要处理。

    『属下遵命。』司马懿躬身领命,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番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谋划,与他毫无干系。

    司马懿退出大帐。

    斐潜沉吟片刻,『姜仲奕。』

    斐潜点将。

    『末将在!』姜冏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予汝一千轻骑,不必携带重械,即刻出发,绕行陕津,汇合河东、潼关二部,径直南下,斜插伊阙关方向!搅乱曹军,不求夺关,但使曹军片刻不得安宁,无法轻易退回伊阙太谷!』

    斐潜沉声说道,『以汝为主将,伯道为副,友若为后军督!多张旗帜,广布疑兵,断其粮道,焚其辎重,惊其部众!使其退路处处皆敌,步履维艰!可能做到?』

    姜冏眼中精光一闪,抱拳朗声道:『末将领命!!』

    斐潜取出一支调兵令箭,同时在帐内文书写下的军令上用印,交给了姜冏,『好!速去准备,即刻出发!』

    姜冏领命,大步流星离去。

    『朱文博!』斐潜看向了朱灵。

    『末将在!』朱灵肃然应道。

    斐潜说道:『令你领两千前锋军,过北邙山,入河洛地,援雒阳城!』

    斐潜的目光锐利,『汝之职责,非是攻城拔寨,亦非追杀曹军,而当控制战场!查清雒阳周边,占据各处要道!务必广布斥候,确保雒阳周边一草一木,皆当了如指掌!若遇小股曹军,可相机歼灭,若遇大队,则以牵制、迟滞为主,保存实力,等待主力合围!』

    『末将明白!』朱灵沉声应下。

    同样,斐潜签发了调兵令,让朱灵执了,退下不提。

    旋即斐潜又下令让黄成作为督军,『传令后续各部,加快渡河速度!舟船轮转,人歇船不歇!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大军主力投送至南岸!』

    一道道军令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整个骠骑大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至于西山之处,事已至此,反而不是急所了。

    ……

    ……

    骠骑军在号令之下,顿时喧嚣起来,但司马懿却闹中取静,安然梳洗了一番。

    司马懿被暂时安排在靠近中军的一处营帐休息。

    帐内未点燃烛火,虽然外面依旧天光,但是门帘低垂,内部多少也有些昏暗。司马懿独自坐在案前,披头散发,等着头发干,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之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汇报与谋划,与他并无太大关系。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隙,跟着司马懿前来的心腹,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走到了司马懿面前,低声道:『主上……这,这军中……似乎对主上有些微词……』

    司马懿缓缓睁开眼,眸光在昏暗中一闪而过,『哦?所言何事?』

    司马懿其实知道是什么……

    『小的在营寨中……听得一些军校说,说主上……以同袍为饵拖住曹军,似乎……神色颇为不忿,言谈之间,也是,也是多有非议……』心腹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司马懿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是低声笑了笑,语气淡漠的说道:『无妨……无妨……呵呵,沙场征伐,非是儿戏……为将者,当知御人。若不得御,则人所御……些许非议,何足道哉?』

    司马懿顿了顿,看向心腹,反问道:『你以为骠骑大将军麾下,能臣良将辈出,仅凭仁德宽厚便可驾驭否?大将军……难道就没有磨砺众将,汰弱留强之意?』

    心腹一怔,若有所思。

    司马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澈,『既是磨砺,又岂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若是不知轻重缓急,即便是武勇过人,一旦贪功冒进,不纳良言,也是取死之道。今不经历此番挫折,他日定会酿成更大祸患!于其个人,或许是劫难;于整个骠骑大军,未必不是幸事。大将军……心中自是明了。』

    说完,司马懿也不再多言,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那心腹见状,不敢再打扰,默默退了出去。

    ……

    ……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斐潜却不曾休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轻松玩闹过了。

    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时候,斐潜可以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四处游荡,可是真等肩上背负着千万人生死,意识到责任重大的时候,虽然也依旧有悲欢,但是这种个人的情感,则是要放在次要的地位上……

    斐潜独自站在舆图前,目光却并未完全聚焦在眼前的军事部署上,而是略带思索地投向了雒阳城的位置,心中萦绕着对枣衹的些许考量。

    河洛之战,看似凶险,实则一切都在斐潜的掌控之中。

    雒阳城中,他留下了足够的底牌……

    火炮、火油,充足的守城器械和粮草。

    只要枣衹不犯下致命错误,曹操想要快速攻克这座坚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为了确保万一,他还提前调派了杜畿、王昶这样的能吏干才前往协助,还将张烈、司马懿也召回雒阳,就是为了加强以及平衡城中的力量。

    张烈的意外战死确实令人痛心,但黄忠的及时补位,使得雒阳城中的武将力量依旧强大。

    可以说在战前,他已经为枣衹铺好了路,搭建了一个相对稳固的舞台。

    前期,枣衹的表现可圈可点。

    抢收庄稼,保证了军粮无虞;收拢流散百姓,安抚民心,稳定了后方;各项民政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充分展现了其在农业和内政方面的卓越能力。

    这也正是斐潜一直看重和倚重他的原因。

    枣衹与庞统一样,是他起于微末时的伙伴,情谊非同一般。

    然而,战事进入中后期,当曹军久攻不下,师老兵疲,颓势已显之时,枣衹经验上的短板便暴露了出来。

    司马懿能敏锐地洞察到曹军攻势难以为继,判断出其撤退的必然性,并提前开始谋划。

    而枣衹,似乎未能及时从繁杂的民政事务中抽身,将目光投向更宏观的战略层面,未能提前预判曹军动向并制定相应的预案。

    结果便是,当曹军真的开始撤退时,雒阳城的反应显得有些被动和迟缓。

    枣衹心中没有定案,导致在需要决断的时候,被从来的贪功冒进和司马懿的暗中推动,牵着鼻子走,未能第一时间做出最有利于全局的决策。

    司马懿的决断,是有些狠辣,如果没有从来急头白脸的跳出来,司马懿的顺水推舟也未必能那么水到渠成。

    而整个过程当中,枣衹识破了么?

    斐潜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地图上雒阳的位置点了点。

    他对枣衹,是存有私心的。

    他希望这位老部下不仅能做好大司农,更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步入权力的核心圈层。但通往高位的道路,仅靠忠诚和某一领域的专长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的是综合的能力,尤其是敏锐的战略眼光和果断的决策力。

    显然在这次考验中,枣衹没能完全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至少没能让像司马懿这样内心桀骜、眼光毒辣的新生代精英心服口服。

    这对于枣衹未来的发展,无疑是一个不小的障碍。

    『看来……还需历练啊……』

    斐潜低声自语,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乱世之中,情谊固然重要,但大局更为关键。

    如何用好每一个人,将他们放在最适合的位置上,平衡新旧力量,推动整个势力向前发展,才是他作为统帅必须面对的课题。

    斐潜背着手,走出大帐外。

    漆黑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

    麾下这些性格各异、能力参差的文臣武将,就如同这夜空中或明或暗的星辰,如何让他们各安其位,共同照亮前路,将是他接下来需要仔细斟酌的难题。

    ……

    ……

    雒阳城头,寒风呼啸,卷动旌旗,也搅乱了枣衹的心绪。

    枣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求援信,上面字迹潦草,沾染着已经变得暗褐的血迹,正是从来从被围的西山派人冒死送来的书信。

    信中字字泣血,描述了遭遇埋伏、损失惨重的经过,以及如今被困西山、缺水少粮、伤员哀嚎的绝境。

    从来在信中恳求枣衹速发援兵,否则数百弟兄必将葬身荒山。

    『使君!请速决断!』

    一名与从来相熟的军校忍不住开口,脸上满是急切,『从校尉与麾下儿郎危在旦夕,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是啊,枣使君!曹军主力已退,城外不过些许围困之兵,末将愿领一支人马,出城击破围敌,救回从来校尉!』另一名性情火爆的军校也高声请命。

    堂内一时群情激昂。

    同袍之情,战场之义,永远都是可以高声宣扬的,而其他的考量则是默然不语。

    枣衹眉头紧锁,手中的求援信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岂能不忧心从来和其余骠骑士卒的安危?每一名骠骑儿郎都是宝贵的战力,更是曾经并肩守城的战友。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绝境而无所作为,于情于理,都让他心如刀绞。

    然而作为雒阳留守的主事者,他肩上的责任更为重大。

    曹军虽然退去,但是明显依旧奸诈阴险,从来中伏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谁敢保证这书信,不是又一次的诡计?

    雒阳城经过连番苦战,守军兵力本就不算充裕,若再分兵救援,万一城中空虚,被曹军杀个回马枪,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不仅救不了从来,连雒阳都可能不保!

    救,风险巨大;不救,于心何安?

    枣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坐在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杜畿。

    杜畿却是微闭着双眼,仿佛老僧入定,对堂内激烈的争论充耳不闻。

    『伯侯……』

    枣衹忍不住出声,希望能从这位素来谨慎多谋的同僚那里得到一些建议。

    杜畿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众将,却只是对枣衹微微摇了摇头,并未发言,旋即又闭上了眼睛。

    枣衹见状,心中更是纷乱如麻。

    连杜畿都不愿当场表态,可见此事之棘手。

    枣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对众军校道:『诸位稍安勿躁。出兵救援,事关雒阳安危,不可不慎。且容某思之,诸位先各归本位,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枣衹采取了拖延之策,先将情绪激动的将领们安抚下去。

    众军将见枣衹态度犹豫,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拱手告退,只是离去时,不少人脸上都带着失望和不解之色。

    待其他军校都走了,堂内只剩下枣衹与杜畿二人时,枣衹便是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杜畿面前,『伯侯,若是不救……某心不安,若是去救,这雒阳……』

    杜畿站起身,走到门口,确认左右无人后,才返回枣衹身边,压低了声音,『使君且稍安。吾有一事不明……望使君解惑……』

    『伯侯请讲。』枣衹也是关心则乱,一时之间少了方寸。

    杜畿盯着枣衹的眼睛,缓缓问道:『从校尉被曹军重兵围困于西山,据信中所言,曹军围困甚严,水泄不通。那么……试问,这送信求援的兵卒,是如何突破重重围困,将信送至使君手中的?』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枣衹耳边!

    枣衹猛地愣住了,之前所有的焦虑、不忍、纠结,仿佛被这一句话瞬间击碎!

    枣衹下意识地再次展开那封血迹斑斑的求援信,看着上面『重重围困』、『水泄不通』等字眼,再想到这封信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顺利地送到自己手上……

    是啊!

    书信是真的,送信的兵卒,也是骠骑兵。

    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如果曹军真的将西山围得铁桶一般,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这求援信又是如何送出的?

    难道这送信的兵卒有通天彻地之能,能视万千曹军如无物?

    如果说送信的兵卒能冲得出来,那么为何从来就无法突围?

    唯一的解释就是——

    这求援信能送到,根本就是曹军故意放行的!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要立刻歼灭从来这支残兵,而是要利用他们作为诱饵,引诱雒阳城中的守军出城救援!

    枣衹回想起之前杜畿关于曹军的预警,对于局势的判断,现在就发生在了枣衹眼前!

    从来是枣衹的沉没成本。

    甚至扩大一些来说,整个河洛战场,都是枣衹的沉没成本。

    从纯粹理性的角度来说,以往发生的费用只是造成当前状态的某个因素,当前决策所要考虑的是未来可能发生的费用及所带来的收益,而不能去考虑以往发生的费用。

    但是现实之中,又有多少人明知道这一点,依旧不断的为了沉没成本买单呢?

    小到扶不扶,大到信不信。

    从躲猫猫开始,到无期限羁押。

    其实每一次的决断,都应该是建立在当下,以及对于未来的考量,而过去所有的错误,都不应该成为身上的包袱,决断的阻碍……

    枣衹之前决定了不出城,不救援,可是看到了这一份的求援信,之前的决定又重新动摇了。

    就像是小的时候见到了电视购物不要998,嗤笑那些白痴上当受骗,然后转头自己刷手机看到了小妹直播不要688,结果就忍不住下单了一样。

    所幸,还有杜畿提点。

    所幸,提点之后,枣衹也肯听。

    枣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心静平复下来。他看向杜畿,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敬佩,郑重的拱手一礼,『伯侯……若非汝之言,几坏大事!某明白了!』

    杜畿避开,不肯受礼。

    枣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之前所有的犹豫和为难渐渐退去。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求援信折好,放入怀中,仿佛那不是一份求救的文书,而是一份将来要作为自己是时刻额的警示牌一般。

    『来人!传令!』

    枣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领兵出城!多派斥候,严密监视城外曹军动向,但有异动,即刻来报!』

    杜畿看着枣衹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拱了拱手,默默退下。

    雒阳城的危机,因为杜畿的这一番私下的点醒,暂时得以化解。

    然而西山上从来及其部众的命运,却也因此被挂上了更大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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