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画进来后,会堂内明显安静了几分。
「这小子,就是那个神祝?」
片刻后,一个公子哥模样的金衣修士,颇有些无语道。
「真人————」金衣贵公子看向华真人,问道,「您不是在糊弄我们吧?」
他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并不算恭敬。
华真人是羽化境的真人,这金衣贵公子只有金丹巅峰的修为,但他也并没有那么忌惮华真人。
其他子弟也都纷纷阴阳怪气道:「这小子不过筑基,也能当神祝?」
「你们华家,莫非是把我们当蛮子整?」
会堂之内,一时言语轻佻,议论纷纷。
真正大世家的子弟,混在一起,拼的更多的是背景,是人脉,是地位。
有时候,境界高一点,低一点,并不会起决定性作用。
这满堂权贵子弟,尽管大多都是金丹后期,或金丹巅峰。
但能混在一起的,无不都是出身极好,血脉尊崇,掌着嫡系的实权,背后有着裙带关系,更有不知几个老祖撑腰的真正「贵胄」。
出门在外做事,彼此都代表着自家的脸面,不可能在别家子弟面前,弱了自己门阀的威势。
他们对华真人,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气」,已经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了。
更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境界也都在金丹巅峰了。
羽化境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一步之遥。
尽管这一步,能不能跨过去,既看天赋也看命,但终究是近在眼前的门槛,不至于觉得高不可攀。
华真人也不会真的,不将这些子弟放在眼里。
华家是大世家,但这些人的世家也都不差,攀起关系来,更是牵枝连节,深不可测。
「此子确是蛮荒的神祝,是————」华真人微顿,又道,「是老祖亲自破了他的因果,我前些时日,亲自从蛮荒抓出来的。」
华家老祖————
众人微滞。
老祖的事,他们不敢置喙,但别的事,就不好说了。
那金衣修士看着华真人道:「您确定没抓错?」
华真人淡淡道:「自然。」
「可审过了?」
「审了。」
「他承认了?」
「没————」
金衣贵公子摇了摇头,「他都没承认,你怎能断定,他就是蛮荒的神祝?」
华真人默然道:「有画像————」
金衣贵公子笑了笑,「真人,您莫不是————真的拿我们当傻子?都是修士,谁还看这等表面的皮肉证据?」
「还有————」
金衣贵公子打量了墨画一眼,见墨画虽然穿着囚衣,脏兮兮的,但精神饱满,脸蛋也被补得红扑扑的,不由皱眉道:「您不会————都没舍得用刑吧?」
华真人无奈道:「他体弱,暂时受不了刑罚。」
金衣修士神情古怪,斟酌道:「他是神祝,是蛮荒动荡的元凶,是道廷的大反贼,您————怕他体弱,舍不得用刑?」
其他人看华真人的目光,也都微妙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们华家抓了这个神祝」,没审问他,没对他用刑,甚至都没逼他承认他自己是神祝?」
也有人冷笑,「他承认又能如何?他承认他是神祝,他就是神祝了?」
「他这个鸟样子,金丹也没结,气海又弱,身子又薄,除了有几分俊俏,丢进人群里,看都懒得看一眼。这能是神祝?」
「真当我们是没脑子的蛮子?」
这种时候,被人看不起,其实是好事,但墨画心里还是有点来气。
其他人也附和道:「不错,这小子承认有什么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还说我是阁老呢?我就是阁老了?」
「你们华家编谎话,也至少拿出点诚意来,换个像样一点的货色,再来冒充这个神祝。」
「别的不说,至少用点刑,抽他几鞭子,断他几根手指,废他一条胳膊————
」
「你这样审也不审,不打不杀的,说他是神祝,谁信呢?」
「你们华家,是不是舍不得审他?这样吧————如果你们华家舍不得审,不如————」
那金衣贵公子,目光一沉,「交给我们来审吧?」
此话一出,室内的气氛,瞬间沉了几分。
所有人都看着华真人,目露精光,此前他们像是无理取闹的纨,但此时又像是一只只嗜血的鹰犬。
一直沉默的华真人,此时心中明白了过来。
这些二世祖————是抢人来了。
华真人皱眉。
之前他就觉得蹊跷,自己以华家的千里步行图,穿过饥灾之雾,将这小子抓过来的事,应该并无外人知道。
可这些二世祖们,一个两个,竟像闻着血腥味的鳄鱼一样,围聚了过来。
他们到底————是从哪得到的风声?
我华家内部,有了内奸?
华真人一时,也有些头皮微麻。
「如何?」金衣贵公子道,「你华家下不去手,我轩辕家可以,到时候将这小子,丢进那刀山火焚中走一遭,不愁撬不开他的嘴。」
华真人收敛了心思,脸色冷漠,「我若不给呢?」
金衣贵公子脸色也淡漠了几分:「蛮荒的神祝,是重要的反贼,违逆的是道廷大律,这也不是你华家,能够做主发落的。除非————」
金衣贵公子拱手向天,面色虔诚,「你华家,敢不把天命所归的道廷,放在眼里?」
华真人脸色难看,「你轩辕家,能代表道廷?」
金衣贵公子笑了笑,「我轩辕家自然也不行,世家终归是世家,但是————」
他衣袖往周边拂了拂,「这满堂世家,皆乃道廷肱骨,我们忠于道廷,来问一下蛮荒大逆」的事,你华家总该给个答复才好,我们回去也好向各族老祖交代。」
华真人一言不发,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其他大世家公子也都鹰视狼顾,气氛于沉默中,有些剑拔弩张。
墨画抿着嘴,也没说话。
他一个「阶下囚」,也没资格说话。
虽说落在华家手里,他下场必然不会好。
但这满堂勋贵,个个公子,代表的是道廷的各大世家,自己落在他们手里,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墨画没忘了,他还有「公子阁」那罂粟一般的因果背在身上。
这一堂贵公子,个个雍容华贵,金玉其外,谁也不知他们内在,究竟包裹着什么。
这里面保不齐,就有「公子阁」的人。
有当年上过「胭脂舟」的人。
自己落在他们手里,一旦被查出跟脚,那肯定就完蛋了。
可以说这满堂勋贵,对墨画而言,全员都是恶人。
而这些恶人之中,可能还藏着道德更为败坏的「大恶人」。
墨画正心凉之际,忽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他,这道目光,给了他非比寻常的冷峻的压迫感。
墨画循着目光望去,便见不远处,屏风后面,一个身穿青色道袍,面容瘦削的修士,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人的气息,十分寻常。
但墨画能察觉到,他的境界比其他人更强。
羽化!
这是另一位羽化。
这会堂之中,不止华真人一位羽化。
而当墨画的目光,与这位青衣羽化对视时,他体内乙木的气息,竟然不受控制地运转了起来。
乙木————
这青衣羽化瞳孔一震,当即身形一闪,化为羽状的灵气消失,再出现时,已经靠近了墨画身旁,伸手就要去抓墨画。
华真人神色一变,一把将他的手攥住,冷漠道:「清木真人,你做什么?」
这个被唤作「清木真人」的羽化,根本不理会华真人,只盯着墨画,急声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铸的什么道基?本命是何物?」
华真人面色不悦。
墨画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记得————」清木真人喃喃道,摇了摇头,「你不可能不记得,本命之物,乃修士结丹的关窍,你不可能不记得,你————」
清木真人还想去抓墨画。
华真人面沉如水,周身剑意璀璨如芒,琉璃如羽,道:「清木,你放肆!」
清木真人这才遗憾收手,只是目光还是牢牢被墨画吸引着,根本挪不开。
华真人道:「你也想插手?」
清木真人本来只是旁观,他是羽化,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关乎家族大局。
他到这大荒来,也有自己的使命,不可肆意妄为。来这会堂,本来也只是抱着看戏的心理,看看事态发展。
原本应是如此。
可现在看到墨画,突然又不一样了。
清木真人看向华真人,目光灼灼,「这小子————他————肯定有所隐瞒,你华家若心善,不愿严刑拷打,本真人可以代劳。」
他想了想又道:「不错,蛮荒的乱局之中,突然冒出来这个神祝,此事十分蹊跷,背后定有隐秘,一定要查个清楚。将这小子交给我,我来查————」
说着说着,清木真人又忍不住伸手,去抓墨画。
华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拍飞,冷冷道:「你失了智不成?说什么胡话?」
清木真人看着墨画,心痒难耐,可他一人之力,到底压不过华真人。
他不是那些金丹境的贵公子—一没踏过那条羽化归真的界线,对羽化的实力没有清晰的认知。
他是羽化,正因如此,他知道华真人的深浅,不敢太过造次。
清木真人便回头,向着另一处,八卦连山山水为画的屏风,唤道:「诸葛,你也来评评理。
华真人目光一沉。
墨画也神情一变。
诸葛?
他看向八卦连山的屏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屏风后面竟然还藏着一个羽化真人。
此人一身淡蓝道袍,宽衣散发,足不着履,行止不羁,甚至有点闲散怠惰,偏偏其面容又俊美异常,随意往那里一卧,便有一股超脱凡俗的气质。
这个模样,一看就不好惹。
但这被唤作「诸葛」的真人,闻言只摆了摆手,一点兴致也没:「你们争你们的。」
意思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懒得管。
清木真人沉声道:「诸葛真人,此事关乎道廷大义。你即便自己不想管,也该替诸葛家考虑。」
诸葛真人一脸随意道:「诸葛家也不想管。我那几个老祖,比我还懒。」
清木真人还想说什么。
可诸葛真人已经重新躺了下去,拿着一个扇子,优哉游哉地扇了起来。
华真人看着清木真人冷笑。
诸葛家的真人,是你能随便当枪使的?
清木真人没办法,看了眼体内乙木气息隐隐浮动的墨画,终究割舍不下,便道:「那我们各自退一步,这小子我不要,也不能放在你华家手里。便交给————」
清木真人目光一扫,指着那金衣贵公子道:「给轩辕家来审。」
金衣贵公子当即道:「好!」
华真人冷冷道:「人是我华家的,不可能给你们。」
金衣贵公子同样冷笑:「怎么?华家这些年,顺风顺水的,风光无限,不把我们这些古旧的门阀看在眼里了?」
此言一出,场间的氛围又尖锐了几分。
不少世家贵公子,都对华真人冷眼相对。
华真人只能妥协道:「我之后会用刑,严加审问,问出的东西,若与道廷大局有关,我自会知会各位。」
金衣贵公子漠然道:「真人不必如此敷衍我等。既然要审,那就现在审。我且问你————」
不待华真人回复,这金衣贵公子便一脸倨傲地看着墨画,「你老实交代————
你到底是不是大荒的神祝?」
墨画又不是傻子,自然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究竟是谁?说个身份出来,若证实了你与此事无关,我们不会为难你。」
「你相信我————」
这金衣贵公子嘴上的话说得好听。但墨画心里知道,他绝不可能放过自己。
这满堂的权贵,可能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都恨不得从他身上,啃下一口肉来。
甚至墨画都不清楚,他们到底要从自己身上,啃下什么肉来。
唯一一个置身度外的,是那个诸葛真人。
但这位诸葛真人,或许也不是真的「置身事外」,而只是在岸上看戏。
尽管神情懒散,一脸淡薄外物,但墨画能察觉到,这位诸葛真人的嘴角,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
像是置身事外,看「恶狗夺食」的笑。
权贵是恶狗,他就是被恶狗争抢的食物。
金衣贵公子,目光冰冷地看着墨画。
墨画还是只能道:「我真的————全都忘了————」
金衣贵公子神情不悦道:「这小子,冥顽不灵。需要用点酷刑,让他回忆一下.
说完他似乎也要对墨画下手。
墨画脸色微白。
华真人也没了与这些二世祖周旋的耐性,冷声道:「此人是我华家抓来的人,是杀是剐,由我华家说了算。你们如此,是不把我华家放在眼里?」
他神情冰冷,周身灵力化羽,气势凌厉。
羽化境的压迫感扑面,金衣贵公子等人,心中一沉,脸色全都变得无比难看。
他们知道,华真人是真的不会把人交出来。
但这也从反面说明了,这个少年身上,可能真的藏着很大的秘密。
他们这一趟,没白跑。
这个小子,必须从华家手里抢过来!
清木真人心里,也是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这是在华家的地盘上,华真人这个羽化境界太高,他一个人压不住。
这些权贵弟子,也知道华真人不好对付,因此只动嘴皮子,想以势压人。
但现在看来,华真人根本不吃这一套。
清木真人瞥了一眼墨画,心中垂涎,转头又对诸葛真人道:「诸葛,你————」
诸葛真人挥了挥扇子,无动于衷。
清木真人目光一沉,道:「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家族,难道还能不为道廷尽忠么?你诸葛世家,也是食道廷的恩赐,你也是在道府受的启蒙,你————」
「你记错了,我不是在道府受的启蒙————」
清木真人一愣。
诸葛真人淡淡笑道,「当初老祖嫌我愚钝,配不上道廷的传承,让我只身去乾州,在太虚门求的学,我是在地方————」
墨画脸色一变,失声道:「太虚门?!」
他突然这一嗓子,空气都安静了一会,诸葛真人的话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墨画,面色有些诧异。
华真人皱眉,「你知道太虚门?」
墨画点了点头,严肃道:「我刚刚突然记起来了!我其实也是太虚门的弟子!」
众人闻言脸色难看,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墨画又指了指一脸逍遥的诸葛真人,「我跟他,是一个宗门的!」
诸葛真人像是突然被路边窜出来的小毒蛇「咬」了一口一样,扇子也摇不动了,从容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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