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阵眼室内,赵密坐在高台上怔了好一会儿,才双眸锐利地瞧着任也,皱眉道:“此言何意?”
“你知道吗?在今天,在这一刻,对于我而言,你是一位比钱老还要固执,还要恪守原则的人。”任也一边吃着菜,一边说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赵密沉吟良久后,微微摇头:“老夫还是听不懂。”
“你不是听不懂,你是不想看见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任也抬头,目光直视着赵密,寸步不让道:“明说了吧,你想让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你心中预演好的结局那样,彻底地尘埃落定。”
“你很想护住死牢中的那群人,还有他。”
小坏王的话语并不激烈,却如惊雷一般在赵密的双耳中炸响。
他呆愣良久,几次想要反驳,却又不忍自己落得个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选择了沉默,只静静地瞧着任也,不再多言。
小坏王也不理他,只端起酒杯,再次满饮一大口,而后轻声道:“公平这两个字,是这里的信仰,也是这里的灵魂。八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要去你的悟道庐,忍受剖腹之痛,被你窥探三千秘藏。这在表面上看,你很残忍,也足够心狠手辣,只为了一己私欲,便可以肆意蹂躏弱者,着实可恨。”
“但若掰开了,揉碎了看。在这八年中,我虽遭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但却也得到了赵家的照顾。天牢的差事,是你主动提议赐予我的。八年的时间,我也每晚都要在你家中观赏各种古籍,还可以向你提问,请求解惑。而你则是知无不言,从来没有回避过,也没有隐瞒过,永远都是耐心十足,公平客观。”
“若说到公平,那就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会比你我之间的这场交易来得更公平了。你从来都没有占过我什么便宜,反而每晚让我去你家里的举动,还会令那些对我心生贪婪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你私物了,谁敢动我,则必然要承受你这位虚妄村第一人的怒火。”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从实际的角度出发,你是保护了我……且足足保护了八年。”
任也说到这里,便长叹一声,而后再次主动举杯道:“这一杯,敬公平。”
“咕咚!”
话音落,小坏王一饮而尽。
赵密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依旧一言不发。
任也吃了口菜,而后又面色红润地看向了桌案后的那位老人:“但你没有想到的是,你每天窥探我星核的举动,却无意间影响了你的嫡子——赵皓辰。”
“他这个人该怎么说呢?若是从前……他或许真的可能是一位正人君子、盖世天骄;也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贪婪小人,且善于伪装。但总之,他离你我之间,确实是有些太近了。”
“我每日去赵家,都是他接的我,他送的我。他每天傍晚,就站在悟道庐的暗处,天天亲眼见到那三千秘藏的不世之光,且还会切身地感受到,你突飞猛进的品境,以及万古无双的神法之能。”
“他真的离得太近了,就像是让一个穷人,整天守着装有金银财宝的财库一样,这如何能不心生贪婪,又如何能忍住心中那股与日俱增的欲望?!”
“他越是站在那里看,就越觉得这三千秘藏的惊世之光,真的不配跟着一条野狗沉沦。它应该是属于强者的,属于盖世天骄的,属于虚妄村第一大族的。”
“所以,他要争,他要抢,不惜一切手段,不计一切代价。”
“但以我的猜测,他可能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第一大族,为了那个他心中敬佩且敬畏的父亲。”任也说到这里时,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只从这一点上来讲,我或许能稍稍共情他一下。但也仅仅就是这一点……!”
赵密听到这里时,苍老的双眼中,也流出了短暂失神的诧异之色。
他沉默半晌,才不解地问道:“你是如何看透这些事情的?”
“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任也像个酒蒙子一样,再次喝了一大口后,才皱眉回道:“在第二次进入神墓时,我都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老子的本源双眼就是被你搞走了,并且你是凭借着神墓中的灰雾,在供养着双眼。而在这一点上,孙家也故意引导过我……!”
“呵。”赵密冷笑:“他孙弥尘知道个屁。”
“对,这老家伙是又蠢又坏,不提也罢。”任也潇洒地摆了摆手,并叹息道:“直到我在神墓中,亲手杀了小姑,并在她身上拿回本源双眼后,这才开始第一次真正地怀疑你。哦,这次是向善的怀疑……!”
赵密听到这话后,惊得竟差点跳起来:“什么?!你的本源双眼,不是在不死殿中找到的,而是在天薇身上?”
“嗯……!”任也微微点头,并简短地讲述了一下自己与姑姑的故事,且并未隐瞒,只如实相告。
赵密听完,先是呆愣了许久,而后才叹息道:“天薇……好手段,好气魄啊。她其实比我更适合当一位一家之主,也比我适合当一位教子育人的长辈。”
“是的。”
任也喝了不少了,脸色红润的同时,思绪也有些恍惚,同时想到了小姑的身影。
赵密见他神情落寞,便岔开话题问道:“而后呢?”
“而后……小姑便死了,我也在情绪低落时,想到了先前的种种不解之事。”任也眉头轻皱,竖起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周桃之这个人。”
赵密听见这个名字后,嘴角上才真正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我在天字一号悟道院中,其实是亲眼见到了周桃之的神魂回忆的。只不过……他的回忆非常模糊,且断断续续的,根本构不成真相。”任也就像是在讲述着一个故事,情绪十分投入地说道:“他的神魂回忆,大概可以总结为三段。第一段,他见到你独自闯墓,心中十分愤怒,并与你交手,拼命阻拦;第二段,便是你将他逼入了不死殿,且遭受到了两位守墓人的截杀;第三段,你杀了另外两位守墓人,而后独自走向了青宫之中,留下了一个去开我沉睡棺椁的背影……!”
“没错。”赵密点头承认。
“但在这三段神魂回忆之外,却还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任也竖起第二根手指,一字一顿道:“那就是,周桃之在犯病的时候,在杀你赵家之人时,却一直在念叨着……‘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也对不起两位结义兄弟’。”
“当时他这样说,在我的理解中,他是因为面对你时,心生恐惧,所以才下意识地想要进入不死殿苟活。事实上他也确实苟活了下来,但却死了两位结义兄弟,所以他才会说‘错了’,说对不起他们。”
“但后来我又细细琢磨了一下,他或许说的就不是这件事儿。”
任也微微摇头。
“呵呵,那是什么事儿?!”赵密笑着问。
“让我们来把周桃之的三段神魂回忆,试着推演完整。”任也静静地瞧着他,声音沙哑道:“第一段,你要强行闯墓,但真正愤怒的人,却不是周桃之,而是你。为什么?因为你只看见了周桃之一个人,却没有见到另外两个守墓人。那他们去干什么了?!他们为何没有守在墓外?”
“唉。”赵密听到这话,只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第二段,你心里很愤怒,因为你看到的景象,与你在家中猜想出的景象是一样的。所以,你与周桃之发生了交手,但却处处留手,想要将其生擒,但却不料到,那两位守墓人火急火燎地赶来,而周桃之也因为一时胆怯,愧疚,惊惧,这才阴差阳错的跌入了不死殿。”
“第三段。那两位守墓人赶来,见事情已经败露,且如果被你活捉的话,则必然会被宗族堂判死,不可能在有一丁点生机,所以莫不如舍命一搏,以化道之力,想要杀你灭口。而你在他二人的苦苦相逼之下,也只能放弃生擒,将他们彻底抹杀在了不死殿外。”
“所以,那一夜,真正想要夺得我本源双眼的,根本就不是你,而是连同周桃之在内的三位守墓人。他们滥用职权,知法犯法,一时心生贪婪,便合谋夺我双眼。这就是为什么,周桃之会如此悔恨,也会在自己的桃林小院中设下灵堂,并且永远也走不出那一夜的原因。”
“他与另外两位结义兄弟共同合谋,想要夺取我的本源双眼,但他却没有成功拦下你,并且在生死危机时,心生惧意,下意识地听从了不死殿的召唤,从而才捡回了一条命。他等同是背刺两位兄弟,并亲眼看见他们惨死,所以……他才会口口声声地说,我们都错了……我对不起两位兄长啊!”
“唉。”
赵密听到这里,再次叹息一声:“那你说……老夫那一夜闯入神墓,就只是为了防着这三位守墓人吗?”
“不,不是。”任也果断摇头道:“根据孙家对我的有意引导来看……你那一天晚上去神墓,应该是为了防着孙弥尘。而且我猜测……孙弥尘那晚其实也去了,并且感知到了,或是暗中看到了你斩杀两位守墓人时的情景……他应该是吓尿裤子了,而后脚底抹油,直接跑了。”
“这就能解释,他后来为什么会让孙清雪引导我,并说本源双眼就在你身上,且坚定地认定,你这些修为突飞猛进,也就是因为你拿到了双眼。因为在他的眼里,那一夜只有你是赢家。”
任也顺嘴给了回答。
“心细如发,很好,很好。”赵密先是非常欣慰地回了一句,而后又皱眉问道:“不过,你仅仅凭借周桃之临时之前的几句疯话,就能推测出……老夫当夜闯墓的真正用意,这恐怕……有些过于聪慧了吧?”
“那当然,光凭周桃之这几句话,那我肯定是懵逼着呢。”任也坦率地点了点头:“我最初猜测,这本源双眼就是被你藏在了我的棺椁之中,玩了一招灯下黑。但我进入神墓仙宫之后,并找到我的棺椁之时……我却有一种很强的熟悉感,也记起了出墓前一夜的一些感觉。”
“什么感觉?!”赵密又问。
“我先是感觉自己就躺在棺椁之中,而后便听到了棺椁外响起了一阵淅淅索索的交谈声,紧跟着,一声巨响泛起,我的棺材盖应声而飞,且我也感知到了一股耀眼的白光……再后来,我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在我心生惶恐与不安之时,那争吵声却渐渐远去,而后又过了很久,便有一道柔和且强大的气息包裹了我,并暗中安抚、滋养我的肉身与神魂。”
“那是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让我心安,也让我在棺椁中再次沉沉睡去。”
任也说到这里时,便又举起了酒杯,满眼都是感激之色地看着赵密:“我正是凭借着这种熟悉的感觉,推测出了先前的三段神魂回忆。两位守墓人,来到了青宫之中,强行破开了我的棺椁,并砸碎了屏风,但见到的却是……我是一个瞎子,本源双眼早已不在了。所以,他们心生愤怒,察觉到自己是黄泥巴沾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因为没人会相信,他们打开了棺椁,却没有拿到双眼。所以,他们俩人发生了争吵,而又感知到周桃之被逼入绝境,最终只能急忙赶去……并与你化道拼命。”
“你杀了他们后,便来到了青宫之中,见我棺椁崩开,棺内吞噬之力外泄,而后便以灵气滋养与我,苦苦守了我一夜,甚至还……顺手收拾了砸碎的屏风,将碎木堆放到了墙壁边上。”
“外人都说你冷峻,刚硬,霸道,但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任也端着就被,稍作停顿道:“所以,这一杯就敬温暖吧。”
说到这里时,赵密的双眸竟隐隐泛红了起来,他也伸手倒酒,缓缓端杯,并轻声叹息道:“唉,我族中之人,只知赵家乃是虚妄村的第一大族,却不知我们是如何成为第一大族的。”
“旧主时代过去,新的规则确立。我们赵家用了很长很长的岁月,才适应了这份规则,这份公平,并在这两者之下,缓慢地成为了此间的第一大族。”
“那么,你自己去打破这种规则,这种公平,那其本质……又反的是谁呢?”
“是自己啊,他们反的是自己。”
赵密摇头感叹道:“过了一山,还要望着一山高。不想耗费岁月的去努力,只想一步登天。这又怎么可能呢?谁心中都有贪念,我也有,并且贪念极为强烈,老夫一直将自己追寻的大道,对比旧主,一生只为证得神位,登临彼岸。但我却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可以不问你的意愿,就给你强行剖腹,窥探你的星核,就只因我是强者,你是弱者,在规则之下,我并没有触犯任何逆鳞。但我若是硬抢硬夺,那就是坏了规矩,而坏了规矩,就会令平静的时局产生震动,就会发生意外。”
“我赵家本就是第一大族,又为何非要让它发生意外呢?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啊……不可理喻。”
他摇着头,无奈地喝光了杯中酒。
“所以,在宗族堂被赵孙两家之人镇压之前,你就已经被软禁了?”任也再次说出了一个惊天猜测。
“没错,李泰山破碎虚空的那一夜,我岳父杨幻真找到了我,并与我摊牌了,他想要赵家争夺你的旧主传承。而我……在与他饮酒之时,便说了刚才与你说的话,态度明确地拒绝了。”赵密轻声道:“我本想等着孙弥尘图穷匕见,自己跳出来造返,但我却没曾想到,皓辰的舅舅杨千峰,暗中早已找到了孙弥尘,并与他达成协议。”
“在我与岳父的那顿酒局中,我不光遭受到了二十余位赵家族老的逼宫,还被岳父在酒中下了断神散。”
“我也被软禁了,而后我的叔叔赵翰,便放出了皓辰,与杨幻真一同镇压了宗族堂。”
“直到……悟道院的数千人,点灯虚妄,孙赵两家岌岌可危之时,他们才跪在我的悟道庐前,问我该怎么办。”
赵密极为无奈道:“呵呵,我又能怎么办?只能尽全力地保全赵家之人,不会枉死在这荒唐的四族争斗之中啊。”
“所以,你便给李二伯,钱老,秦院长写了一封信?!”任也问。
“对,那信中蕴藏九幽之下的那两股恐怖气息,他们知道那代表什么,所以便没有轻举妄动。”赵密点头承认。
“而后你便给了杨幻真魂幡,令他引赵家之人入九幽,令族内子弟不会枉死?”任也又问。
“没错。”
“所以,你狂妄地想要挑战十位族老,其实就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输。而后将罪责归于你一人之身,从而保全赵氏全族,不会由此衰败?”小坏王越是平淡的叙述着,这眼神便是越发敬佩地望着赵密。
“我赵家之人虽有错,但却错不至死。最重要的是,这赵氏的底蕴与力量,真的不该送葬在这内部争斗之中。他们的战场,应该是离乡路。”赵密幽幽点头。
任也沉默良久,搓着脸蛋子问道:“既然你能遇见人性的贪婪,那为何不在关键的时刻,强行终止这些事情的发生呢?!我不信,以你的能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孩子,你要知道,这人性之贪,是不可磨灭的,是大道也无法压制的。我能给与皓辰生命,但我却决定不了他这一生要做什么。一个念头的升起,不到撞上南墙的那一刻,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的。”赵密呕心沥血道:“我能做的就是,遇见事情的发生,并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最大程度地降低至亲所受到的伤害。”
“赵家还好,还有试错的机会啊。若是强行镇压,导致族群内讧,意见难以统一……那你猜猜,岳父喂我喝下的究竟是断神散,还是绝命丹呢?”
赵密双眸明亮至极地反问。
直到这一刻,任也的思绪才彻底通透,下意识地点头道:“受教了。”
“你若自称是新主,那这些事情……你也会遇到的。”赵密微微点头。
“谢谢你,谢谢你,我真正的护道人。”任也由衷地感激,只缓缓起身,向赵密叩首。
“好好引导赵家,也……再给皓辰一次机会。这股力量,终有一日会助你驰骋离乡路,君临永恒。”赵密笑着饮酒,豪气万丈。
任也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怕是来不及了……更何况,我也不想让您这位虚妄至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伏法。”
“嗯?”赵密微微一愣:“此言何意?!”
任也猛然起身,转身走到监牢外,冲着一名狱卒摆了摆手。
不多时,那位狱卒用木盘拖着一碗凉了的白米粥,亲自送到了任也的手中。
他端着这碗粥,走到了赵密身前,一字一顿道:“既尊律法,既尊这份公平,那他不死,他们不死,便不足以救你,不足以给这里的人一个交代!”
“在我来之前,赵皓辰与赵家二十余位主谋的族老,全部自尽在了自己的牢房之中。”
“这碗粥,是赵皓辰早晚上没喝的。他让我给您送来……并托我向你说句话”
“父亲,儿子没有反意。若天下只有一碗粥,那自当由您端起。今日辰儿归天,不为律法,就只为父亲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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